第48章 专情之人

寒冬腊月，宫里下了一场大雪，雕栏玉砌，重楼飞阁皆覆着一层白雪，御路上也堆着有脚踝一般高的积雪，通向着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
        天蒙蒙亮，宫人们拿着大笤帚扫着路面上的雪，长短不一的竹条扎起来的笤帚像是毛笔尖，在洁白的雪纸上，挥洒着笔迹。
        重华殿，御书房内。
        书房怕明火，便烧得地暖，房门上挂着毡帘，隔着风霜。屋里面宛如春日一般暖和。
        紫檀木夔纹案上，设着一个青绿色螭兽香炉，悬着赵孟頫的《秀石疏林图》，案面上摆放着高低不一的一沓沓奏折，占据了一大半桌面。
        皇帝身着石青色龙纹常服，坐在上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奏折。
        太常寺少卿陆行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1】。
        ……
        今中州因贪官污吏而致□□，历经数月，使涉案官员尽数伏诛，仍有一人——燕王牵扯其中，刑部侍郎与御史中丞及臣不敢妄断，事据明白，惟陛下裁之……
        这份洋洋洒洒地写了上千字的奏折，令坐在高位之上的皇帝神色晦暗，眉宇紧蹙，酝酿着狂风暴雨。
        陛下的神色全部落入站在下方的陆行眼里。
        陆行刚回来盛京，就匆忙洗漱更衣进宫面圣，他穿着深绯色官服，敬立于前。
        皇帝眸光漆黑慑人，情绪隐而不发，却叫人发憷，不敢擅言。半响，他沉声说道：“你所禀之事，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朕自会处置。”
        言下之意，包庇甚明。
        人证物证俱全，应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只要陛下愿意，今日就可以处罚，除非……是陛下不肯。
        陆行问道：“陛下欲何以处之”
        皇帝微眯起眼睛，不威自怒，意味深长地问道：“陆卿是在质问朕吗？还是要教朕如何做事？”
        “微臣不敢！”
        陆行跪在地板上，背脊如苍山一般挺直，他不肯退步，不愿就此放过罪魁祸首。
        两人僵持着，就在这时总管太监端着茶盅放在桌上，瓷器落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搁置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总管太监跟了皇帝不知多少年，这些年的摸爬滚打早就成了人精，刚才只稍稍瞥了一眼，便猜出个六七分。
        他站在皇帝身边，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及太傅陈求见，说是为了调遣官员去中州一事。”
        中州一案，天子大怒，一举肃清了上千官员，如今国不能一日无君，家不能一日无主，地方不能一日无州官。
        盛京城忙着选调人才，任命官员遣派，往年几个月的事情如今压缩到一个月完成。
        “让他们进来。”，陛下俯视着陆行说道：“你先下去吧。”
        “可……”
        太监总管适时地打断道：“陆大人才回来，不在家和陆夫人多叙叙就跑来皇宫，可可真是敬职敬责。”
        陆行抿唇不语，终究是起身离去。
        待人出去后，皇帝说道：“朕不知，你什么时候和他相熟？”，这话说得不冷不淡，叫人听不出情绪。
        总管太监陪笑道：“奴才哪里来的本事能和陆丞相的爱子认识？不过看他性子鲁莽，恐冲撞了陛下您，赶紧把他赶走罢了。”
        陛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未追究什么，与进来的太子等人商谈事务。
        盛京城，南街。
        姜写意穿着芙蓉色的绫袄，青缎掐牙比甲，百褶缕金挑丝长裙，身后更着如意吉祥。
        她如今虽已经嫁人，可却被宠得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顾瑾衍从不拘束她，家里的事务都交由孙管家和姜裴氏派来的嬷嬷管着。
        姜写意瞧见前边卖冰糖葫芦的，那茜红色的山楂个个饱满，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皮，未见着时，还不曾想吃，如今见到了，便想尝一尝，说道：“吉祥，我想吃糖葫芦了。”
        “可小姐您刚刚已经去云香楼吃了茶点，一会还要去长芳斋买桂花糕，吃多了不消化……”
        如意也跟着搭腔道：“太子殿下是不会说您，也不会责骂我们，但会扣工钱，比骂我还难受……”
        姜写意双手捂着耳朵，表示不想听，忿忿不平地说道：“你们是我的人，我给你们发的工钱，他凭什么扣？”
        吉祥笑道：“可小姐您要当和甩手掌柜的，如今可是姑爷管着家，要不您把管家权抢回来？”
        姜写意支支吾吾的，小脸涨得赧红，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如意偏嫌不够，还要挪揄地说道：“你要是早早怀上小太子，没准太子殿下不但不禁止你吃果子，还替你买一大车，保证您最后都会吃腻。”
        “好啊——”，姜写意玉葱般的白指，点着两人的额头，轻轻戳了戳，“顾瑾衍给你们什么好处理，你们两个吃里扒外的，还敢笑话我，讨打。”
        姜写意像揉面团一般，捏着如意的脸颊，上下搓动着。
        如意到不觉得疼，只觉得丢人，忙陪笑央告，姜写意这才松了手。
        长芳斋门口等着买糕点的人，逐队成群。
        姜写意站在稍远的石矶上，满脸期待地等着前去排队的如意，过了好一会，如意喘着粗气跑了回来，只是两手空空。
        姜写意疑惑地看向如意，如意边拿着帕子擦拭着热汗，边回复道：“桂花糕早就卖完了。”
        姜写意闻言，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失落，手上的冰糖山楂都不甜了。
        好不容易今天顾瑾衍晚上可能不回来，她才能偷偷溜出来买点桂花糕，偷偷解馋。
        可是，这会买完了。
        姜写意委屈极了，她从小要什么得不得，要不是顾瑾衍看得严，她何至于这般可怜。
        姜写意越想越气，“啊呜”咬了一口糖葫芦，糖皮里面的山楂果肉酸得发涩，杏仁一般的眼眸，罩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水晶。
        “小姐。”如意突然喊了她一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里的水汽收了回去，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只见如意眼睛瞟着另一侧，示意着姜写意。
        姜写意不明所以地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那人的面容是姜写意所熟悉的，他穿着一身玄色交织绫皮袄，手中提着油纸抱起来的点心，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嘴角带笑，清澈明亮的眼眸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落在姜写意的身上。
        姜写意木木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有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如意小声地问道：“小姐，我们要过去吗？”
        姜写意还未做出决定，那人便穿过攘往熙来的人群，站在了姜写意的面前。
        陆行是要比姜写意高半个头的，姜写意看陆行，要微微仰着脖子，才能望见陆行的眼睛。陆行好像变了许多，但又说不上具体哪里变了，陌生的感觉漫在心上。
        如意与吉祥悄悄地退到一旁。
        陆行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
        姜写意点了点头，说道：“一切都好，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样的一问一答，礼貌与疏离，不知不觉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
        陆行不习惯姜写意这样与他说话，于是便开玩笑地说道：“也是，你的小脸比之前还圆了不少。”
        姜写意听见这话，也不故作矜持淑女了，掐了一把陆行的胳膊说道：“一见面不损我，你能死吗？”
        两人像是卸下无形的包袱，像往日那般。
        陆行捂着胳膊，笑了两声，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想吃桂花糕了，可惜都买完了。”，一提这个，姜写意就委屈的不得了。
        “可还有玫瑰酥、栗子糕、红豆千层卷，为何一定要吃桂花糕？”
        “因为只有他们家的桂花糕最好吃，别家都做不出来的，像栗子糕如意也会做给我吃，玫瑰酥家里的厨子也能做出几分味道，唯有桂花糕，最是独一无二。”
        “看不出你倒是个长情的。”说着，陆行抬起右手，那包点心像是鱼饵一样在姜写意面前晃了几下。
        “是桂花糕？”
        姜写意伸手接过，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真的是桂花糕！原本可怜巴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我本想去看看你，不好意思空手上门，就买了桂花糕，这不正好就遇见你了。”
        “那是我有口福。”，姜写意弯着眼，将点心抱在怀里，满心欢悦。
        随后想起什么一般，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看着陆行，“陆行，上次匆忙，有话未说完……”
        姜写意犹豫了几番，还是开口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陆相会给你找最好的姑娘，所以……”
        所以你就别喜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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