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他长而和缓的眉下眼波如春水，是一片少年人的言笑晏晏。
        小眉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心中却暗暗雀跃。
        段殷要出来了。
        供香日，实际上是弟子对先祖们的祭奠，每每都是由最受看中的弟子持第一柱香供给宗门内得道之人，其他的弟子中也只有不足十位可以有上香的殊荣。
        因此第一位弟子被称为持香人，也是大众默认会继承宗门的人。
        这个身份曾落到流光真人身上，段殷身上，甚至是作为阵修的落景熙，但从未落到郁容身上过。
        “宗主为什么从不让自己的首徒做持香人？”因着是整个宗门的大日子，其他峰的弟子们今日也汇聚在不归峰，有不明情况的新弟子便向身边的师兄师姐询问。
        同行的大师姐一哂：“不仅不让她做持香人，也未教导她管理宗门，还记得宗主刚闭关时她做出的丑事吗？”
        问问题的小师弟当即心领神会，“啊，让新弟子穿俗世衣物的人是她呀。”这几人看衣着是缥缈峰的弟子，闻言想起了什么笑话，用团扇捂着嘴，嬉笑着跑开了。
        他们几人离开后，小眉从树后探出头来，她今日是想来找段殷的，所以没有戴面纱，露出的一张脸玉颜朱唇，昳丽美满，但脸上的神情怔然。
        以往从来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此时乍然听到几乎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可是这些事却又的的确确是真的。
        师尊没有教导过她管理师门，也没有让她做过持香人。
        她也的确做过让没有校服的外门弟子穿俗世衣物的事。
        “小师妹，你是缥缈峰的吗？”几个黑色校服的少年打闹间，无意中见到了立在树旁的少女，眼前一亮，笑闹着来打招呼，“前面有琉璃彩福灯，和我们一起去看吧。”
        小眉正一边玩弄低低的树梢上悬挂的彩灯一边思考方才的事情，因为很少被人主动打招呼，直到少年们走到她身边她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
        为首的少年手中提着萤虫小纸灯，笑道：“咱们天华的几个师兄师姐都在比试，据说彩福灯是师祖创的，很漂亮的。”
        少年们长得并不出众，但个个舞象之年，笑容灿烂，身影被身后璀璨的灯火度了一层暖色，是小眉一直想融入的灿烂和热闹。
        离她最近的少年见她直直望着他们不说话，以为她性子腼腆，便主动伸手过去。
        可谁知少女反应过来，忽然躲了一下，大而澄明的眼珠中有一晃而过的慌乱，“我……我不去了……”
        一直跟在后面老神在在的一个少年在她说完之后，忽然回过神，抬起眼来好奇地望向她，道：“哎？你的声音好熟悉，像是……”
        小眉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没由来的一慌，耳边好似又回响起方才缥缈峰几个弟子的话，生怕被认出身份，给师尊丢人现眼，于是连解释也来不及，忙不迭地跑了。
        少年见她走了，回头骂了那个师弟一句，“像像像，谁都像你那个好师妹行了吧……”
        他们的声音从身后缥缈地传过来，轻飘飘地穿进她的耳朵，小眉方暗自松一口气。
        ……原来不是像她。
        她在一棵缀满彩灯的树底下停下脚步，绚烂的光凌乱地落在身上脸上，放心之余又心中极为难过，她在阑珊的彩灯底下回过头去，视线穿过身后的火树银花，落到成群结队的同门们身上。
        她从未想过，能在人前展露面孔的日子，竟然会怕别人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没用的宗主首徒。
        当初能死皮赖脸的去缠上段殷，本觉得与人相处不是难事。
        现如今却发现，她可以带着面纱用师尊给的名字和身份和师弟妹们交谈，却似乎无法脱掉面纱用真实身份融入并不承认她的泱泱人群。
        似乎也没什么人欢迎她。
        供香在午时举行。
        此时灯火最旺，所有人都围在祭坛外观望，希望沾得一点得道先祖们的庇佑。
        负责做持香人的少年在祭坛之上，随着金鼓声舞剑。
        这一日是除了过年以外最热闹的日子了，因此台下聚集了数不清的人。
        其中不乏新入门的弟子，“师姐，那位师兄舞得是什么？”
        说完便被自己师姐锤了脑袋，“让你不好好听课，这舞的自然是我们天华为主的伏魔之战了，”女弟子说着哼了一声，“上个月魔君宋和碧大言不惭要和宗主在寒山谈话，估计是又想要兴风作浪了，我们可不怕他们。”
        小弟子年纪尚小，不懂什么魔君，见师姐一脸崇拜和少女怀春的表情看着祭坛上的师兄，也蹦着高看去。
        “持香的师兄，好俊啊……”
        小眉从人群中望过去，不得不承认，段殷的确是会得到所有人目光的人，他一个人在祭坛上，长发是披散下来了，一身肃穆的玄色暗红纹祭大袍，或凌厉或轻缓的剑风带着墨色的发舞动，在少年轻阖的眼前浮动。
        藻发玉骨，英姿勃发。
        她只知道他会用鞭，却不知道他原来也会用剑。
        用剑的他气质沉静下来，像幽静的湖。小眉见他偶尔回身，灯火便落了他满身满头，像沐着一身清朗，背光而来。
        “小师妹，你要花吗？”
        忽然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小眉愣了一下，见身边挤过来一个黑衣的小师兄，应当是某位长老的弟子，修为不低，便小小年纪做惯了师兄，见到小眉一张脸生得有些不符合年纪的稚气，便叫她师妹。
        少年见她望过来，挤眉弄眼地嘻嘻笑道：“要不要买一朵送给他，一会儿祭舞结束，师兄会从咱这里撒酒。”
        撒酒，即持香人的师兄舞剑之后从祭坛挑三排弟子用指尖将祭酒撒到对方身上或脸上，取的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共长生”之意。
        小眉本不想买，但身边的女孩子们见到卖花的便纷纷围了上去，等她回过神来时，就看到了看着手中娇妍的小红菊。
        不知何时居然买了。
        而台上的祭舞也接近尾声，少年收剑入鞘，披着满身的彩灯光华和无数人羡慕惊艳的目光。
        他缓缓从祭坛上下来，脚步落到的地方会有人们主动让出道路。
        接下来就是撒酒环节了。
        被持香人选中的一列人纷纷低下头，等待代表先祖们的祝福。
        身边的那对师姐妹中的小妹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已经忍不住紧张了，“师，师姐……我们可以许愿吗？师兄会把酒点在我的额心吗？”
        “嘘……师姐也不知道……”
        “啊？”
        “哎呀，师姐也第一次嘛！”
        她们紧张兮兮地小声交谈声落尽小眉的耳中，不知是不是被感染了，她忽然也有一点紧张感。
        于是偷偷探头去看。
        远处少年用修长匀称的手指轻点酒坛中的酒液，然后在接受祝福的人额前，从这里能隐约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受到祝福的人欣喜不已，激动的脸上泛红，临走时将手中的花扔向少年。
        人群忽然激动起来，未能得到祝福的人也纷纷将花扔过去，少年转瞬间便芬芳满身。
        小眉眼睛睁大，恨不得也扔过去，但举起来之后又放下了手。
        她觉得别人的花没有她的小红菊好看，于是在拥挤的人群中将小花小心的护在掌心。
        她决定要亲手送给他看一看。
        弟子们那边已经彻底玩了起来。
        长辈们这边才是真正的开始奉香。
        天华四峰所有身份在真人以上的尊者长老们都神情肃穆地跪拜在弘毅剑尊的神像前。
        作为宗主的明淑仙尊郁明相代领各位同门叩拜师尊。
        这次奉香日的气氛格外压抑，所有人脸上都是罕见的严肃。
        上个月魔域来人，使者在所有人警惕和忌惮中一路来到至高峰，替他们魔君求见天华仙修宗主。
        没有人知道宗主和他们之间都说了什么，但那天之后所有人的轻松状态都一扫而空了。
        众人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看着自己的宗主大师兄走到庞大的香炉前。
        郁明相取下了常年佩戴的面纱，露出一张薄唇高鼻，冷肃胜过俊美的脸，他微仰起头，和自己师尊的神像对视了一眼。
        弘毅剑尊一手持剑，一边读书的神情本是悠然自得了，但不知为何，今日也给人一种隐约的冷厉肃穆感，有人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觉得弘毅剑尊的威严压身，连忙垂下头来。
        此时明淑仙尊的祈词也开始了……
        “弟子郁明相携师弟妹一百三十二人拜见师尊……”
        仙观内落针可闻，只有郁明相沉稳而略带华丽的声音。
        有年纪不算特别年长的真人没见过几次师尊，师尊便飞升了，此时越发紧张，几乎只听了最后的几句话。
        “……恳求师尊庇佑弟子们仙途顺遂，天华繁昌永继……”
        最后一句话在唇间滑过，在众人心中炸起不小的波澜，“弟子愿众生侍奉天华。”
        大师兄这是宁愿放弃飞升的意思了！
        他可是近百年来除了弘毅剑尊之外最后希望的人，是正道魁首，亦是天华众人的倚靠。
        几乎有人忍不住要站起来了，但又被身旁人按下，接触到对方的目光方冷静下来。
        大师兄为天华鞠躬尽瘁，师尊又怎会真忍心……
        郁明相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话在诸位师弟妹心中代表了什么，祈词说完后他默然了片刻。
        如果小眉在必然能看出他略紧绷的下颚，和沉郁的眉心，但她不在，其他人并不了解自己师兄。
        侍奉的弟子将香盘恭敬地奉到宗主身旁。
        郁明相取过，在烛火上点燃，缓步上前将香插进香炉。
        这便是成了。
        无论如何，众人心中还是松一口气，有人默默擦了擦额头的汗，可袖子还没落下便愕然地愣在当场。
        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香炉中的香居然齐根断了倒在炉中，有几截还掉在了地上。
        空气忽然死一样的安静，所有的轻松都瞬间荡然无存。
        这是代表着什么不会有人猜不到。
        弘毅剑尊拒绝了自己大弟子的祈词。
        没有人能看到宗主大师兄的表情，只能抬头去看师尊。
        弘毅剑尊的神像本是眉眼含笑的，但现在所有看着他的人都难以感觉到那笑意。
        或许是那倒下的香对在场的人都造成了冲击，现在大家看神像俯视自己大弟子的神情，都觉得师尊几乎是有几分疾言厉色的。
        侍奉的弟子已经吓坏了，一边发抖一边又跑去拿香……
        撒酒的持香人缓缓在一个接一个弟子的额心点祭酒。
        少年在灯火中墨的眉，雪的肤，花果满身，举手投足间便是芬芳落地。
        他距离自己不过几人了，几乎一侧头就能看到他俊美逼人的侧脸，小眉左胸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
        等一会儿他到了，自己要怎么把花送给他呀，他的衣服好像没有口袋，袖子也不能装东西。
        哎呀，难道插在头上吗？
        少年又往前了一步，小眉忽然就不想考虑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只想他赶紧来到自己身边。
        越快越好。
        不远处的那个总是爱叫师姐的小妹妹忽然开心的甜笑起来。
        快到她了。
        小眉忍不住跺脚，已经想好了等段殷出现自己要狠狠抱他一下，然后把小红菊插在他的领口就跑。
        而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落到她的肩头，小眉茫然回头，见到一个全脸蒙着黑纱的人。
        她全然陌生的男子声音低沉，拉着她的手的力度不容抗拒，“师姐速归，师尊传你。”
        在女孩身后的男孩一转头间，忽然发现身前的女孩不见了，摸了摸头替了上去，嘴里嘟囔着：“人呢？一转眼就不见了？”
        祭舞和撒酒是对弟子们而言最值得期待的事，几年方能遇到一次，疯狂程度可想而知。
        每每时候留下的场子都要外门弟子打扫半把月的。
        有弟子去处理事情时忽然遇到了还在祭坛下穿着祭服抱着酒坛的少年。
        因为过了申时不准有弟子在外停留，此时已经没有人了，所以段殷一个人立在这里便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身边广大的空地上还满是花果，甚至还有女修丢失的簪子耳坠，是一片热闹的残留，好似还带着那繁盛的热乎气。
        他在不久前代表了天华的繁盛和苍劲的未来，如今独自一人立在繁华之后的天地间，神情却分外寂寥。
        师弟来到他身边，不解地问他：“师兄，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这里？”
        段殷不知在想什么，被他一喊才回过什么，看了他一眼后眼中却滑过失望，小声道了句：“我没找到她，她该要生气了……”
        那弟子没听清，问道：“什么？”
        段殷望了望已然西沉的月，皎白的脸上一个淡笑扬起，“没事，你回吧。”
        弟子当然不会放过和段师兄接触的机会，当即事也不做了，要陪着师兄。
        但月亮西沉，也没看明白师兄在做什么，或者是等什么人。
        天几乎要亮了，师兄终于打算走了。
        他也松了一口气，之前看师兄神情总觉得他在做极重要的事，不敢打扰，现在终于能说句话了。
        山上的晨风温凉，带着昨夜的酒香和花香，甜丝丝地沁人心脾。
        那弟子嘿嘿笑着找话题，段殷时不时地回他。
        行至昨夜撒酒的位置时，从缥缈峰吹来的寒风将满地的花瓣吹起，恰好段殷的祭服宽大，便有一些落在了他身上，他神情淡淡地拂袖将它们抚开。
        一片娇艳落地，等他回到住处将衣服解下时却发现有一朵小花被露水粘在了他领上。
        是一朵罕见的红菊。
        段殷顿了下，将这跟了自己一路的小花取下轻轻置于掌心。
        怪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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