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不再是不归峰的弟子？”
        男人缓步从高高在上的宗主首座上走下来，身上的月白宗主长袍暗绣着银丝牡丹，行动间是一片细碎的光，如冰冷的湖面上飘浮的点点光斑，是和主人一般的孤高冷淡。
        这身衣服弘毅剑尊也穿过，但他性子活泼，爱酒爱热闹，不喜欢这种清冷的颜色，只在重要场合穿，而他在宗主位置上的时候正是海晏河清的时代，彼时还未有过伏魔之战，人们也乐得接受这样风趣的剑尊。等到郁明相上位时正值伏魔之战最为激烈残酷的时候，没有人想看到吊儿郎当的宗主，大家想要是修为盖世，冷酷雷厉的铁腕之人，能代领仙门正道战败魔修的人。
        这或许便是为什么私修无情道的郁明相能如此顺利地登上宗主之位，而他也没有辜负期许，作恶的魔君死在他的剑下，这身宗主的服饰他也一直穿在身上。
        他在段殷身前几步之处驻足，“你可知道，一个弟子要离开师门，是师尊说了算，不是他自己就能说了算的。”
        段殷立在堂中，微微抬起头和他对视，他的睫毛长而直，眉睫下的眼睛有着与他父亲相似的执着与坚韧，他淡淡道：“弟子不孝。”
        郁明相直视着他，忽一点头，“你的确不孝，你父亲一生都渴望得道重振蛟族，临死前还望你未来有所出息，能实现他的夙愿，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父亲……”段殷猛地一震，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个词语，上一次是小眉，这一次是郁明相。而郁明相口中的蛟族，据他所知近百年来唯一现世的蛟族便是……
        郁明相缓步走到他身边，略一侧眸，字字锋利，“你父亲青蛟久昌，曾也是人人敬仰的真君，他本应在伏魔之战时立下不世之功飞升成龙，却痴恋你母亲自寻弱点，害你母亲一族被魔修报复惨死，自己也含恨入魔，段殷……”
        段殷乍然听到曾经的事实，如遭重击，一时间不能接受地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知道自己是被师尊捡来的，也曾想象过自己父母的身份，因为自己根骨不错，所以曾认为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战乱波及无力抚养只得放弃他的苦难修士，也可能突发意外被迫分离，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他过的不错，他不怪他们，希望他们也能在某个角落生活得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重新拥有别的孩子。
        但没想到事实是这样的，青蛟真君的事广为流传，上一任魔君境界已到真魔，若非入魔的九昌不顾生死地与魔君缠斗，正道绝不会那么轻松地铲除魔君，而青蛟九昌最后因为失去神志大开杀戒终成魔龙，死在天道降下的除魔雷劫之下。当时仙修厌恶魔修忌讳魔物，因此未能与其他死去的修士一样葬入天华，而是草草火化，骨灰葬入荒芜的蛟海，实在令人嘘吁。
        青蛟九昌是蛟族最后的骨血，而他母亲一族也不在了。
        段殷只觉得耳边一片轰鸣，良久后他站直身子，看过来的眼睛带着猩红，“师尊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如今又是何意？”
        他不傻，知道郁明相跟他说这些不单单是指责他不孝。
        “段殷，”郁明相沉沉地望着他，一张脸不近人情地冷酷，“你母亲是凡人女子，本不必遭此祸，因为你父亲儿女情长，明明身负一族重任却放不下你母亲，最终害死她一族人，自己也埋骨蛟海。情之一字何其无用，何其惑人？你如今有光辉未来，却也要走你父亲老路吗？”
        段殷重伤初愈，又猛然得知残酷事实，脸色极差，眼下青色越发明显，良久后他道：“母亲的死不是父亲的错。”
        郁明相双眼猛地一抬，“你说什么？”
        段殷经过几个月的昏迷瘦了很多，骨相重过皮相，一张英美的脸上狠狠增添了数分刚毅，线条极凌厉，他语气中是决不妥协的坚定：“母亲的死不是父亲的错，父亲入魔也无错，如若是我，我也势必要为妻子报仇雪恨，哪怕前途尽毁、粉身碎骨、千夫所指又怎样？！”
        郁明相瞳孔一缩，眼前的人似乎换成了多年前的青蛟九昌，当时人人劝他大局为重，他这般答复：“若是为了我那所谓前途，便不能为她报仇，我要这前途做什么？我蛟族所要的复兴不是连杀妻之仇都不能报，持着那正道的体面换取自己的荣光我做不到。”
        段殷的质问掷地有声：“师尊可以为了证道牺牲流光真人，如今又为什么后悔？您用师姐换取的魔骨好用吗？流光真人如果真得重生，她还会想见您吗？”
        段殷没有在意郁明相是什么反应，他微微低头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眼中的疼痛都已经消失，满是属于他的骄傲和坚毅，“您为了自己的道途牺牲流光真人，又为了流光真人牺牲师姐，说到底都不过为了自己，如果我继续做您的弟子，我便对不起她，也对不住我自己。”
        此时东边日头大亮，万丈光芒倾泻而下，照的外面雪白的天地刺眼的明亮，青年逆着光决绝地离去。
        郁明相还在原地，看着他行至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望他，仿佛想到什么一般轻笑一声，问道：“师尊，您又抛弃了师姐，夜半时会记起她吗？”
        说罢他没有等他回答，离去的脚步再未有任何停留。
        日出东方，今日估计会融雪，几只圆胖的鸟在枝头一跳一跳地晒太阳，相互依偎着的姿态娇憨可爱。
        郁明相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或许是站得太久了，以至于这位向来强悍不可动摇地仙尊抬步时轻微地踉跄了一下，一张薄薄的不规整的纸条便从广袖中落在了地上。
        那张纸似乎被人捏在指尖看过很多次，但阅读的人很细心，即使这纸张被原来的主人着急地从某本老话本上撕下来脆弱又泛黄，也只淡淡地留下一点轻微地折痕，是看过很多次后不可避免地留下的痕迹。
        郁明相顿了下，俯身将它捡了起来，垂眸看上面的字，是一封短短的书信，书信的最后写着：“……过几日天要冷，望师尊多加衣，容儿会给师尊带礼物的。”
        昨夜下了大雪，天真的已经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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