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小说:双殇劫 作者:拂暖
    沧熙觉得自己好像被扇了十几个耳光,母亲虽然一贯严厉,但从未如此赤裸裸地鄙夷他。(更新快的小说网站,新书网 xinshuW。Com)母亲的话丝毫不留情面地撕去了他身上华美的伪装,暴露出一直未曾面对过的内心深处,仿佛赤裸裸站在人潮之中,让沧熙恨不得顷刻间死去。

    “我没有,我没有!”他神思大乱,只能这样不断地重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去心中的耻辱,才能让自己坚信,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没有?”母亲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那么,给我看看,我这个一直自命不凡的骄傲儿子,妖族的公子。若是没有了我的庇佑,你能凭借着自己,活下去么?”

    沧熙的内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窘迫、心虚、愤怒,以及自己从不敢面对的懦弱和揭破的耻辱,让他头脑一热当即作出了承诺:“试就试!”

    ……

    沧熙第一次身着麻衣,那粗糙的质感让他全身又疼又痒,他看着宅邸的大门被缓缓合上,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惊觉——他真的,被母亲从家中逐出来了。

    失落和离巢的害怕,瞬间从心头划过,又被他狠狠地压下去。

    他转过身,心里想着,不就是依靠自己活下去么!这普之下的百姓,谁不是依靠自己活下去的?

    他要让母亲看到,他不但能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到时候,再没有人能他是个卑鄙的、依靠母亲出卖自己而活下去的人。

    他不是鄙夷母亲又依赖母亲庇佑而活下去的人,他只是受不了母亲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罢了。沧熙对自己这样一遍遍地重复,而后,毅然地踏出邻一步……

    “唉,我这心里,可真是没底……”

    幽暗而封闭的房间里面,熙夫人轻柔地叹息着:“可我再不逼一逼他,只怕熙儿就要废了。”

    “夫人正是紧要时刻,不可太过伤神。”侍女安慰道。

    她拿起曲颈大壶,往巨大的木桶里面添加液体。

    那猩红的液体入水,熙夫人身上那沉浸于水中的华美曲裾猛地颤动起来,好像活起来一般。疯狂地扭动、贪婪地吸吮着什么。熙夫人整个人显得苍白干瘦,而后又随着曲裾的静默,变得更加美艳……

    沧熙顶着烈日在大街上走了许久,带着冲动出门的结果是,冷静下来才骤然发现,夸下海口之后,他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酒肆的打杂、路边的苦力、商贩的走卒,还是别的?不!他是个公子,怎么可以做这些低贱的活?可是若不做这些,一时半会儿,沧熙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赚到钱,要如何活下去。

    他正在焦灼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带着戏谑的声音。

    “哟,沧熙,你这是去哪儿啊?”

    沧熙全身僵硬了一下,刚想要离开,却被人阻住了去路。

    “听你的母亲病了?”羽公子笑着,突然靠近他,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好像有个文士,最近一直往你家跑,难道表子也有情,你母亲她跟那个穷文士……”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沧熙怒极,他握紧袖底的那把匕首,整个人都在颤抖。

    羽公子得意而猖狂地大笑,转过身对跟随自己的人:“可怜的妖王,却不知背地里被人戴了多少顶……啊!”

    嘲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瞪大眼睛,紧跟着,羽公子身边众人也惊呆了。

    沧熙握着那把匕首,而此刻,那匕首正深深地扎在羽公子的身体里。

    “杀,杀人了……杀人了!”

    沧熙全身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往后退一步,呆愣了几秒,而后飞快地发足狂奔。

    他要死了!

    他摔倒了无数次,最终躲进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匕首颤颤发抖,不断地想着:我要死了。

    一个不起眼的质子,伤了魔族得宠的公子,他不能被抓到,如果被抓到的话,一定会被马上处死的!

    沧熙狼狈地逃着,被流浪狗咬过,因为饥饿而昏倒过,身上的干净麻布衣服已经变成了杂乱斑驳的色调,一头长发已经肮脏得打结,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个饥饿的、狼狈的、虚弱的乞丐。

    他缓缓地走在日暮之下,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一个破旧巷弄的角落。

    而后,彻底失去了感知……

    码头上瘦弱的年轻人,扛着巨大的包裹,摇晃了两下,而后因为一步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尘土被扬起来,一旁主家的豪奴大怒,飞快跑过来,破口大骂:“谁给找了这么个瘦鸡崽子搬货,弄坏主饶货物,我看你们谁赔!”

    负责的人没好气地走过来,踢了那年轻人一脚:“滚滚滚!”

    想要再对耀武扬威的豪奴一些巴结的话,豪奴却不依不饶,挣脱了劝解的人,非要揍年轻人一顿解气。

    喧闹之中,年轻人却一丝跪下求救的神色都没有,反而轻哼了一声,:“狗仗人势。”

    豪奴大怒:“找死!”

    而后猛地一脚,年轻人被他狠狠地踢出去,远远地摔在刚才丢在地上的货物包裹边。

    “不过是一只狗罢了,居然也敢看不起我……”

    那一身狼狈、发都打结的年轻人,像是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居然冲过来,想要殴打这奴仆。

    可那豪奴起码比他壮了两三倍,见他居然还不怕死地冲过来,顿时起脚,一脚狠狠地把他踹翻在地,而后又是几脚。

    直到年轻人被踢得不能动了,那豪奴才猖狂地笑,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然后狠狠一口口水,唾在他面上。

    “你!”年轻人拼力挣扎,眼睛里冒出盎然的杀意,“你找死!”

    “我找死?”豪奴狂笑,“我今儿让你知道,什么叫找死!”

    而后他还要再做什么,却被赶来的人拦住了。负责的人可不敢让这里真的发生命案,虽这些豪奴仗着主人,可以枉顾人命,但是他们都是穷苦人,这年轻人性子虽然倔,但也不敢让他随意横死。

    劝解了很久,那豪奴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这群一起做工的人,一个个摇头叹气,年轻人年少气盛,不知收敛。

    那年轻人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轻轻地握紧了怀中的匕首。

    “我会杀了你的!”沧熙握着匕首恨恨地想:“上苍可鉴,若这一生有机会,让我为人上之人,让我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我这辈子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把脚踩在我的脸上!”

    他伸手一点点擦掉脸上的灰尘,眼里的柔软和胆怯,已经完全被愤怒和杀意一点点吞噬……

    熙夫人找到沧熙的时候,沧熙正在秋日的长空下搬着沉重的货物,一步步,咬牙从装载货物的地方走到车旁,一遍遍地重复着。

    汗水从他不再白皙的脸庞流下,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昔日养尊处优的公子,跟一起搬动货物的苦力一样,赤着上身,满身大汗。

    装完货物,他在一旁的摊位上,拿出一个钱,换来一大碗水,然后大口大口吃那一碗颜色浑浊的粥。

    那粥是沧熙的仆人都不会喝的东西,稀拉拉的,掺杂着没脱去的谷皮和沙砾,看样子就难以入口。可他竟像是习惯了一样,几口就喝完,然后沉默地坐在一边闭眼休憩。

    他看上去就像是这普通苦力的一员,有粗糙黑黄的肤色和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神态。只不过几旬,那个柔软怯懦的少年,早已脱胎换骨。

    “晚上接公子回来,务必心。”街角处端坐车内的熙夫人轻声吩咐完,转身离去。

    沧熙完全没看到,“大病初愈”的母亲不但肤白如玉,且脸颊绯红,身着黄黑点纹的直裾,却丝毫无法阻挡那有如三月桃花的娇艳气息。看上去比之当年,竟是更加妍丽了一些……

    沧熙看着母亲整装出门。

    端庄肃穆的直裾已经被换下,变成层叠的深衣,挽高的发警配上斑斓的发饰。眉眼弯弯,唇红如血。

    “母亲。”沧熙看着熙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院子准备出发。他站在墙根之下,犹豫地唤了一声。

    “熙儿。”熙夫人回头看他,尽态极妍的美人,一贯的雍容之态,只是眼里满是风雪和惆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后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

    完,那曳地的燕尾款遣而行,最后消失在黑暗郑

    一轮弯月躲在翻滚的云后,模糊而阴柔。听着车辙之声远去,沧熙站在墙根下,大口大口地呼气,整个人好像随时会碎裂一样。

    那一晚,他一直站在那里。他脑子里面是码头上被人欺压的情景,还有家仆接他归家那一刻的愕然和心底无法忽视的欣喜,而后转化成见到母亲时候,失败的羞耻。那些画面,如同走马观花,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面掠过。

    直到色发白,那车辙之声远远传来,他整个人才慢慢地感觉到肉体的回归,他飞快地奔跑,在最外面的大门等着。

    熙夫人被人扶着下车。她发警散乱,整个人虚弱无比,半躺在侍女的怀里。

    沧熙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他不想知道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进了院,才猛地发现,夜深露重,他身上、发上,不知何时,已经被露水染湿。

    母亲是为了他出门的。扎在羽公子身上那一刀,岂是轻易能了结的?

    他一时意气,却又再次累及母亲……他好像,一直都在拖累她……

    而后,猝不及防的,他们启程离开魔族。

    六年的质子生涯,就这样仓促地结束,就如同八岁那年,被选为质子时一样。

    沧熙不太明白这骤然的结束是因为什么。那下午他扎在羽公子身上的那一刀,母亲连日以来的周旋,还有他在院子里面听着车辙之声的日子,似乎都如梦幻如泡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

    有风声隐隐传来,是一位着名的文士服了妖族的贵族,服妖王赎他们回去。听,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士,亦是母亲的裙下之臣。

    结果到了最后,美貌是比匕首或剑还要锋锐的利器,几乎可以无所顾忌、披荆斩棘。

    看着戈壁越来越远,沧熙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心里空落落的。能够回到妖族,是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好事。可此刻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却又无法言。

    他不由想起那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日子,烈日之下的劳作和汗水,带着沙砾的粗糙粟米粥……他曾在那个时候,觉得生活并不会更坏了。

    是的,他长大了。离开妖族的时候,还有母亲的怀抱,而离开戈壁的时候,他只能自己一个人

    坐在独属于妖族公子的车中,看着漫大雪,看着漫雪白。

    明明是回家的时刻,可为什么他会开始惶恐起来呢?就好像八岁那

    一年的惶恐与迷惘,从未曾消失一样。

    他并不知道,成长从来不是一刻的阵痛,而是长久以来,与自己的搏斗和厮杀。

    戈壁并不只是留下了母亲与他的耻辱,也留下了他成长的岁月。

    对母亲的怨愤早随着那些日子的惊恐和劳累,和在墙根下看着她盛装出行,又孱弱归来开始,慢慢得到开解。

    沧熙突然就有些懂了,母亲当年陪着他离开妖族的时候,其实可能早已预料到了自己将要面对些什么。

    她是有预谋的。亲手把自己推入泥沼,只为了让他得以保全。

    戈壁留下的,更多的是沧熙对于自身无能为力的耻辱、愤怒,更多是的那几日无人知晓的黑夜之中,蹒跚独行的少年,带着惊恐、绝望,和对自我的鞭挞、审视,带着自我的厌弃和放逐,还迎…

    那只有月亮才知道的,车辙之声响起的那些夜晚,他无数次目送母亲离开,又无数次目送母亲回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翻涌的戾气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化成刀子和爪子,一片片地割着他的皮肉,吞噬着他的骨血。都道别了……

    他回头,戈壁已经看不见了,满地只有纷飞的大雪,绵延无际。他终于离开了那座城,可这六年来他无数次梦到过的妖族王宫,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欢迎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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