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千山红（九）

    夏雨是闷的，雷也是闷的。
   夜幕四垂，炎夏的夜晚中偶闻蝉鸣，池塘中的蛙跳到案上，发出呱呱的叫声。
   献祭之法伤身，这几日灵力消耗过大，顾引一直没睡个好觉。
   泛着淡淡蓝光的内室里，陈设简单。顾引躺在床上，星眸半阖，眼帘低垂。
   窗外没有雨声，风扑簌簌地透过窗缝，偶尔穿过一丝凉气。
   一个虚影漂浮在床的上空，然后慢慢俯身，靠近他的脸。
   挺拔的鼻梁在蓝光的映照下显得柔和许多，顾引微微皱眉，梦中像是在惧怕着什么，紧紧抿唇。
   “玉明——”
   虚影忽然愣住，仿佛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指尖触碰到顾引的额头，想要为他整理一下碎发，却直接从他额前穿过。
   他终归，还是念着自己么。
   然而接下来的两个字却让他的心如同跌进冰窖。
   顾引紧紧锁眉：“你走——”
   “不要再回来，再也……不见。”
   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心里。
   不归。
   不见。
   浔阳，你好得很。
   虚影从窗前消失，忽然得好像一阵风。
   屋外蛙鸣两声，让人愈发烦躁。顾引忽然觉得脖子有些痒痒的，又听见一阵磨牙声，立马睁眼。
   只发现一只颜色斑驳的毛团子正气呼呼地啃着他的枕头，一边啃还一边拖着往外扯。
   顾引心生惊讶，坐起身来，用手摩挲着它高高拱起的背道：“小洛，你做什么？”
   小狐狸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拖着枕头继续往外扯。
   “别闹，”顾引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道，“外面冷。”
   顾引的手是温热的，被窝也是暖的。他额角的碎发微微被吹起，眼角似有三分薄红。
   小狐狸仿佛愣了一下，但立刻绷起后背，像只炸毛的猫，趁他一个不注意，就脚步灵巧地叼着小枕头跳出窗外。
   顾引就这样看着它从窗台离开的背影，内心忽然空落落的。
   就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自己笨手笨脚地弄丢了。
   ……
   从上方俯瞰，灵宫中的那面湖平静如鉴，而中央的那朵红莲，则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见。
   明净的天空和湖水一样蓝，可惜没有飞鸟，也没有鹰隼。看不清是天高还是水深，也不知道是湖水倒映在天上，还是天空倒映在湖水中。
   天水一线，无边无际的深蓝浅蓝，就像一条永远在延伸的线条。
   突然一阵风起，霎时间火烧云霞，半边湖水都变成红色。
   湖底，一道道水龙交绕腾起，在湖面上喷发出十二根水柱。
   上接红霞，下触碧湖。
   十二根水柱上各绕有一条水龙，水龙周身金光闪耀，像是一条沿着水柱不停攀爬的金线。
   一声龙吟从湖心传出，辟邪神兽四足踏着赤火，如同踩着漫天霞光，双翼振动，破水而出。
   它能明显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来自同族的血气。
   这小丫头到底在做什么。
   周围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朝着她的方向而去，灵力再次充盈起来。烟丝般的灵脉被浓郁的灵气所覆盖，快速地生长起来。
   绚丽的神火从外部将水柱包围，如同凝结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泛着清辉的金色皮毛上突然燃起赤火，辟邪长啸一声，一股强大吸力从上空传来，灵宫大震，仿佛正被人拉扯着。
   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满天红光深重如血，将整个灵宫笼罩其中。
   像是湖中赤火映上天空，又仿佛天边云霞投入水中。
   辟邪双翼一展，脚踏赤火飞到湖心，双目染上一层薄怒：“孽缘。”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灵修者自身就是一张聚灵阵。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以念为引，以体为鼎，气为药物，体内结丹。
   金丹，便是这张“聚灵阵”的阵眼，也是外达天地，内至本一的关键之物。
   只有通过结丹，才能达到自古来所追求的天人合一之境。
   武者锻体，文者问道。
   而灵修界最为推崇的乃是性命双修，平衡阴阳以养元神，从而六神全通，天人合一，返璞归真。
   但许仙仙不一样。
   天生神体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体质，只有神侍家族的继任者才会拥有，这是公开的秘密。然而自开国来，史册上有记录的，不过寥寥。
   大多一生不凡，却盛年夭亡。
   有的是为邪道所诱，被名门宗派联手诛杀，有的则是在练功或比武时，走火入魔而横死。
   但他们的家族，却没有一个因此而衰亡的。
   许仙仙以为她在聚灵阵中，但聚灵阵中出现了一个更强的聚灵阵。
   灵气都萦绕在她和千山红的身周，她却不料想，神火一出，不止炼化了她灵宫中的灵气，更是催熟了一朵本该几十年才能开的花。
   如果不是龙血，大概灵宫与魔花不会相共鸣。
   如果不是强悍的聚灵阵，大概神火不会被吸引走。
   而如果不是那阴差阳错留下的火种，很多很多的事情，在后来，可能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
   当许仙仙如一根弦般从枕头上绷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床上多了一只枕头，枕头上还上蜷着顾前辈最心肝宝贝的小狐狸。
   许仙仙如临大敌，高举双手将小枕头连带小狐狸捧起，火速地跑到院子里。
   晨光熹微，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留下淡淡一弯月牙痕迹。
   顾引正在院中舞鞭。
   兴许是他刚起，宽大的白缎外袍没有系上，只是随意披着。雪色广袖随他手腕而动，袖上桃花枝随着袖口的翻动而时隐时现，仿佛在水波中上下。
   只见他右手一抖，金鞭向前劈扫，一放一收，一刚一柔。放时如龙，曲走向前，收则势缓，气敛声寂。
   鞭鞭相扣，招招相接，密不透风。
   忽然顾引剑眉一凛，将金鞭卷起收入腰间，不咸不淡道：“起了？”
   还犯迷糊的小丫头瞬间被这和蔼的问候声惊醒，忙不迭道：“顾前辈，醒、醒了。”
   晨风吹起他鬓边碎发，顾引把目光从挣扎着跳下地的小狐狸身上移开，然后朝着许仙仙道：“你不是要练刀么，来，我陪你练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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