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乐游原（一）

    “家人？”这个词语似乎使她有所触动，但女子的表情很快便恢复正常，就好像那瞬间流露出的错愕并不属于她，而是人们的错觉。
   她是最不喜欢亏欠的人，宁愿别人对她有所亏欠，也不愿自己亏欠别人。顾前辈是很好的人，小洛也很好，可她能帮上的忙在这些面前好像太过渺小，这样不平等的倾斜感让她迫切地想做更多事情去偿还。
   当然还有另一重原因。
   至少，从红叶轩能得到的情报来看。即使碧云天每年的入学试炼都会有所差别，其中总不乏相互争斗的场景。
   尽管一方尽量遏制，也依然难以避免严重事故的发生。试炼场如战场，毫无保留地显露着学子们对于灵修的追求。而这里的一切争斗与挑战，都成为了那些世家子弟们展示自我的舞台。
   清寒的灵修者们做着遥不可及的梦，却甘之如饴。殊不知自己只是那些贵胄子弟们脚下的烂泥，至多用以衬托他们的高贵与尊严。
   但要想取得那件东西，她必须获得入学资格。而没有名帖，就意味着她要一点点地，和千百人一起竞争，最终走过那条独木桥。
   她必须习惯杀人。
   许仙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再没有依仗，试炼中没有人会相互帮助，只有落井下石和过河拆桥。
   飞旋的石块在暴风雪的呼啸中爆裂成无数碎片，如陨星般带着火光碾在血肉模糊的尸堆上。天光昏暗，风化的植物如同沙尘般扬起在空中，有些发黑的恶鬼银面下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万丈冰渊，无边孤寂。
   那不是她，但冰寒与孤独渗入她的骨血，又撬开她的识海。无比真实而深刻的记忆侵入她的识海，掀起狂风巨浪，却又悄无声息。
   冰冷、果决、无情、自私。
   齐炀在第一次和她交手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女子的面目。
   他的确骄傲，可也不吝啬称赞。无论在哪个行当，但凡牵扯了决断，女人总是很少。同样的，罗阡门的女杀手也很少。
   女人的心肠似乎总会柔软一些，这导致他们下手时或有犹豫。而犹豫的时候往往是最致命的时候。
   青羡的的身手的确差齐炀许多，一旦力竭便再无还手之力，但她像一台训练有素的铁符兵，在消耗能量的同时不停止地按照命令进攻，除此外感知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她可以成为一把很好的刀。
   所以，当她提出那个请求后，面对不久前恨得牙痒痒的仇敌，齐炀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欣喜，随即生出一种“本该如此”的释然。
   鹿闵的表情却是藏不住的，他瞥了一眼齐炀，急赤白脸道：“不行，她绝对不行！”
   齐炀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可以。”
   少年也顾不上什么了，抓住齐炀的胳膊，用力地摇了摇：“她是个巫人，会害死你的。加入十七门？她一个异国女官，指不定带着什么不可言说的阴谋。你脑袋疼得还不够啊，女人的话能信吗，她多毒哪！”
   说话间，少年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杀手身份，只视眼前的女子为洪水猛兽、毒蝎巨蟒。
   普通人听这样的话大概早恼怒了，可许仙仙是从小被骂到大的，什么话到她这里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饶是少年一通坏话，她也全当听不见。
   可洛亦泽听不了这样的话，丁点大一个小丫头，这么叫人指着骂，爹娘还不心疼死。他当即扬声道：“属驴的呀你瞎叫唤，咱们家清、青羡可金贵着呢，是你能说的吗。你是打得过她还是长得比人家姑娘好看呐。污人？你才平白污人清白呢。”
   许仙仙没想到洛亦泽这么护着她，只是最后一句没忍住笑了下。顾浔阳手上转着扇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几人。
   鹿闵的声音小了下去，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但她之前对门主——”
   洛亦泽不依不饶：“你就是那个意思。小姑娘家能把你们爷们儿怎么着，自个儿没本事怪人家小姑娘。阴谋？就你这三步要晃五步要倒的小身板，两拳头就能揍趴下。之前？你要说之前是吧。之前你们合伙欺负我家殿下和小姑娘，这谁占理啊。”
   听见小姑娘这词的时候，齐炀和鹿闵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因为在他们的视角中，那分明是一个双十年华的成年女子，分明比洛亦泽还要年长几岁。
   顾引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轻唤了句“玉明”。
   接下来是顾引和齐炀的对话时间，他们的姿态就像是好友之间的聊天那般随意，但每一句又都恰好点在关键，对话分明平静，却有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这是要来磨刀啊。”齐炀的眼中含着笑意，他的目光微微下移，看了眼女子腰间的双刀，又收回目光，“那我说的，二皇子肯接受吗？”
   顾引一看小丫头就明白了，轻摇竹扇的同时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内，我把她全权交给你。”
   女子的神情认真而严肃，仿佛正交接着一件大事，脸上没有之前见面时的嚣张冷傲，看上去了顺眼许多，她像个提前进入角色的冷酷杀手，承诺道：“不问，只听，黄发垂髫不杀，隐藏身份，三成酬金。”
   “很好。”齐炀有些意外青羡的态度，但显然他十分满意，“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十七门的白羽，羽在人在，人亡羽归。”
   看到许仙仙疑惑的神情，鹿闵眼睛往上瞟：“意思是，你要是死了，白羽还得回来。你的身份从此有别人来继承，而你的家人也会由专人照料。”
   这番话并不好听，但许仙仙却抿唇一笑：“很好。”
   ……
   升平坊，乐游原。
   除了皇城之中那危百尺的的天机楼，这里是整个帝都的最高点。地势高平辽阔，登原极眺，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池。
   乐游原风景秀丽，花木繁茂，不少世家贵族在此安置别业。
   顾引在此有处院宅，这有些出乎许仙仙的意料，但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洛亦泽嫌马车颠簸，竟直接在小丫头面前化为原身。当少年的一应衣物从眼前滑落，取而代之一只金毛灿灿的小狐狸向她扑来时，许仙仙差点没忍住给那毛团子一拳，而当“小洛”调整好姿势趴在她腿上安心地进入睡眠时，呆若木鸡的小丫头脑子里不断跑过“未着寸缕”四个字。
   因此一路上她始终身体僵硬，不敢乱动，时不时还去窥一眼顾前辈的脸色。
   车厢中只有他们三人，准确来说是两妖一人。
   关于小洛就是洛亦泽这件事，许仙仙内心接受得很快，行动上却并不是这样。她脑中又开始回荡起顾前辈那天对他说过的话——
   “我们曾结为道侣。”
   顾前辈和小洛是道侣。
   顾前辈和洛亦泽是道侣。
   顾引和洛亦泽是道侣。
   对着一副看起来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脸庞，许仙仙终究叫不出“洛大哥”三个字，但洛亦泽似乎很享受有个小辈的感觉，哄着让小丫头叫她哥。
   小丫头斟酌再三，别别扭扭地叫他小洛哥，洛亦泽很是满意。
   顾前辈和小洛哥是道侣。
   这句话的意思她是懂的，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一上马车顾引便半合眼眸，进入一种休息的状态中。许仙仙不知道他注意到小洛哥的动静没有，但一双手紧张得不知道往哪里放，就连摸摸那一身柔顺光滑的金色毛皮的心思好像都成了某种冒犯。她战战兢兢地把双手放在两侧，腰背挺得笔直，切身地体会了一次何为“正襟危坐”。
   紧张的心绪让她有些不适，而驾车的时间还长。许仙仙想了想，干脆也闭目静心，从识海中调出一道卷轴。
   除去名录编号外，卷轴上还有一道红色火漆，大约能看出是一个狰狞鬼面。
   只要打开他，她就能知道那个人的一切，内心一道声音在催促着她打开。
   灵识落到卷轴上，只要轻轻一动，她就可以将红叶轩迄今为止所有有关那位北门将军的记录都映入脑海。
   少女的睫毛微微一颤，灵宫深处、镜湖之底，环绕着金台而生的莲池里泛起淡淡的涟漪。
   意念一动，卷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抓，捏得粉碎，白色的齑粉飞散在空中，很快无处可寻。
   北——门——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冰山上一箭能射死雪狼的冷傲少年，深渊中虚弱孤寂的绝望之人，还是幻境中那尊冷血可怕的杀神……
   但哪怕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在神魄即将被冰原巫女强行夺走时那道强大的羁绊，仿佛一只有力的手将她从时空破碎的边缘拉回。
   我会自己来判断的。
   少女在心里对自己说。
   ……
   顾前辈的这座别业的确很大，但其中的荒芜却是三人都没想到的。
   只见院中杂草丛生，台阶屋脊上无处不生绿苔。打开铁门的动静惊起一片飞鸟，几处草丛摇曳，三四个黑影在眼前蹿过。
   冰冷的铁门上结满蛛网，底处被无数柔软绿植攀绕，金属与盎然生机交织，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蚂蚁和不知名的甲虫沿着门上细致的纹路爬行，不难看出许多金属变色的痕迹。
   许仙仙领会了顾前辈口中的“草率”。
   蓝衣青年只微微皱眉，却没有露出明显的嫌弃之色，神色淡然地推门而入。神奇的是他无论从何处穿过，身上的衣物都似乎无法染上一丝尘埃。
   洛亦泽让顾引给他化了片雾，自己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好了衣裳，再度化作人形。
   本以为小洛哥这样讲究吃食的人，对居所的品质要求应该也很高。但没想到洛亦泽不仅一点都不嫌弃这处院落的荒芜，反而很高兴地在里面跑了几步。
   最后许仙仙发现，觉得这处院子很是草率的好像只有她一个。
   好在仆从早已把屋内收拾整洁，家具也都是齐备的，只是外面看着吓人了些，里面还是干净井然的。
   许仙仙的心算是放下来了，她虽然不介意睡透风漏雨的破房子，可谁会拒绝舒服的被褥呢。
   “小丫头你过来，你看这是什么！”许仙仙刚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好，就听见某个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因为声音过于缥缈，她起先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一人高的荒草从手背和脖间擦过，少女的皮肤很快开始泛红，没走两步，她终于不再坚持，看见旁边一棵高大树木，几步便跃上一条粗壮的枝干。
   回忆声音传来的方向，许仙仙规划好经过草木最少的线路，尽量用双刀挡住那些叶片和树枝，没一会儿便瞧见一头漂亮的金发。
   “小丫头你看——”洛亦泽喜悦地举起手中的一只灰兔子，向少女展示着自己的战果，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中闪动着光芒。
   “你怎么这么慢呀……走两步这么磨叽。”少年一边埋怨着一边弯腰。
   “有点远。”许仙仙指了指自己来时的位置，只能远远望见一个檐角。
   “什么，你在那儿！”洛亦泽明显很惊讶，一边说话一边朝少女递了个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你就在我身后的厨房里呢。”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么远你都还能听见，你属兔子的吗。”
   许仙仙没注意手上是什么就接过来了，接过来后有点沉、毛茸茸的，一看才发现是两只花色不同的兔子，而自己正掐着它们的脖子。
   兔子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耷拉着耳朵，肥硕的身体看起来像只巨大的茄子。
   “呃我不是说你像兔子，就是夸你厉害。”洛亦泽多解释了一句，他手上也拎着一黑一灰两只兔子，往厨房去的路上忍不住埋怨道：“你要是再来快点，说不准还能多逮两只。”
   “小洛哥喜欢吃兔子吗？”许仙仙问。
   “哪只狐狸不喜欢吃兔子啊，不过……”洛亦泽瘪了瘪嘴，用鼻腔重重地“嗯”地发出了一种小动物的声音，“熟食吃多了，好像不太再能吃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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