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瓦上二枝轩

    “他妖丹受损，身体尚未恢复，目前的功力大概只有四层，你出手稳重些。”
   这是来自顾前辈的叮嘱。
   “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这是小洛哥半认真半玩笑的提示。
   天生火的力量即便暂时弱小，也是无法预估的力量。就连顾引也不敢肯定它会对洛亦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又是否有何隐患。
   妖性被激发一般都是在很极端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没听说过谁是在厨房里做菜时被激发的。许清珑身负天生火是不错，但即使那一抹力量与她体内的天生火相互感应，也不过是增加亲和罢了，不会是这样激烈的反应。
   洛亦泽心思单纯，修炼之途坦荡，从来没有什么心魔，更不可能被勾起杀欲。他唯一能想到的，还是和许清珑自身有关。
   他猜测许清珑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却无从得知，只能稍作提醒。又不禁感慨，若是凝出的元神小像尚在，内观经脉根骨，察三魂七魄，何其容易。
   但天生火的力量需要通过出口化解，这是他和小丫头都认可的事情。以及……他想再多观察观察。所以许清珑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她要与洛亦泽一同修炼。
   体内灵力运转之际必然会与天地灵气相通，呼吸间人与天地相连，更能打通经脉，疏通体内未完全炼化的灵力。
   当然，也是因为顾前辈最近忙了起来，时常不见踪影。
   试炼的日子越发近了，尽管有近几年来零零碎碎的情报，她也拿不准十足的肯定，凝气五层的实力拿到从前的录取名单里简直没眼看。她也不指望能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有什么突飞猛进，只希望至少能展现出自己应有的水平。
   毕竟，她也很想见识见识，商鼎最负盛名的名门宗派，三宗一阁之首的碧云天，究竟是何等面貌。
   在与小洛哥交手之前，许仙仙是自信的。
   甚至她还因为顾前辈的提醒和少年略显单薄的身体而情真意切地担心过。
   然而一切都超乎了她的预计。
   帝都，乐游原。
   疯长的荒草丛中，除了暂时可供通行的狭窄小路外，多了一片被临时清理出的空地。
   朝阳照耀着柔软的金发，让空地中央的少年不至于显得单薄。他用两只手支撑着身后的地面，双腿悠闲地交叉着放在地面的青砖上，嘴里叼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休息好了吗？”翠绿的狗尾巴草被抛向空中，一颗晶莹的汗水从少年不明显的下颌角划过。透过自空中坠落的汗珠，绿色的复眼记录着无数个青衣少年从地面跃起的身影，如皮影戏般在七星瓢虫的面前播放。
   尘土微扬，弥漫着青草味的寂静空气被少年朝气十足的动作打破，作为撕开宁静的某种预示。
   没有人能看见的隐秘草丛中，一把朴实的短刀被它的主人紧握。
   一条金色软鞭当空落下，在叮铃的清脆响声中砸向地面。一个略显狼狈的白色身影在空中一滚，险险避开金鞭，身形晃了两下后立在地上。
   眼前的荒草早已过了一人高，草木繁密而杂乱。一个影子从草丛中闪过，捕捉到动静的少年握紧金鞭，认真的神情让人很难将他与平日里的样子联系起来。
   这是一片被荒草包围的空地，扎人的荒草间飞舞着烦人的苍蝇，清爽的晨风也无法将这股恼意吹散。
   湿润的碎发紧贴在脖后，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和有神的双目让少女看起来像只准备进攻的猛兽。
   “唰——”落于高大榕树上的飞鸟发出尖锐的叫声，陡然冲天而起，惊扰在朝阳中缓缓苏醒的乐游原。
   金色的狐耳向上一耸，快速捕捉到空气中的动静。
   寒芒乍现，一个白色身影从草丛中跃出，黑色短刀如同凝固的阴云，搅动了少年平静无澜的眼眸。
   刀刃近在眼前，将少年的视线分割成左右两半，琥珀色的瞳孔中闪动着银鱼般的寒光。
   软鞭本是暗器，少年站在明处，本有些吃亏。再加上一时未察，短刀近身，根本无法施展鞭法。
   相较于洛亦泽，少女的体格很小，动作也很快，像一只动作敏捷的猫。她知道自己的优势，所以在少年出鞭之前就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少年身侧。
   这一刀直冲命门，力道丝毫未减。
   少年反应极快，抱肘重击许仙仙的小臂，同时膝盖冲少女的腰部用力向外用力一顶。
   许仙仙向后退了几步，面对腰间骤然的痛楚，她咬了咬唇，却面色不改，再次准备进攻。
   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朝她招手：“再来。”他看似纤瘦的手臂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金色的软鞭动如长蛇，无情甩动的鞭尾将青草的呼吸阻断，破碎的叶片如溅起的水珠般向少女砸去。
   许仙仙一个云旋将风花从头顶绕过，被抽出红痕的右手轻颤一下，将缠绕着软鞭的短刀向耳后一拽。
   金铃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对面却坚如磐石。僵持几秒后少女明显感觉到对方力量的增强，发红的右手死死攥住粗糙的兽骨刀柄，拽住软鞭的同时往旁边的那块光秃秃的大青石一踏。
   牵制的力量一松，少年将手臂张开，翻动手腕狠狠将软鞭横抽过去，金鞭抖动如蛇，朝少女露出致命的毒牙。
   清风猎猎作响，这一鞭几乎毫无闪避之可能，重重地砸向少女的身体。
   令人心悸的破风声从耳边擦过，哪怕再近那么一寸，少女也毫无躲避的可能。清水般干净的眼眸将飞鞭锁定，白影如飞蝶般翕乎而动，解开风花的同时弯腰后仰，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性躲过这看似避无可避的重击。
   与此同时，少年头上的狐耳一耷，仿佛跟着它的主人一起松了口气。脚下年久未修的青石板受到钢鞭的力量冲击，被砸出蛛网状的裂纹。
   可想若刚才那一击未能避开，落此下场的便是少女的脏器，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用双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把自己发酸的肩膀向后用力转了几下，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清珑你还不错嘛，看上去小胳膊小腿，没想到还挺有劲的。这刀也挺利，还削了我几根头发呢，你这是练了几年啊？”
   少女仰头朝天，微张着嘴喘气，两颊像是红透了的柿子。
   对比面不红气不喘、自得得像是出来散了个步的洛亦泽，许仙仙忽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约有四五年了，这刀是我师父送的。”
   洛亦泽对少女的沮丧浑然不觉，他是发自内心的惊喜。按照朔天白狐的一贯传统，子弟们向来都是重商轻武，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小学习商道、甚至能磕磕巴巴地使用三种语言和文字，却难得能通一套拳法。
   再则人类身体本来孱弱，即便修武也与身体天生强健的妖族有着巨大差距。而这样年幼的人类的少女，身手却如此敏捷，反应速度甚至比身为妖的他还要快，这简直不可思议。
   洛亦泽把许仙仙猛夸了一顿，又把她的刀借来看了两三次，兴奋过后才想起来小丫头好像受了伤，他关切道：“胳膊和腰上的伤没事吧，我下手可能有点重。”
   肩上的鞭伤已经收了力道，真正落上去时连皮肉都没擦破。但腰上被膝盖骨顶那一下挺狠，许仙仙忍着痛揉了揉，预估已经青了。
   与顾引有针对性的训练相比，洛亦泽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引导者。他没有顾前辈的耐心和控制力，而是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他其实更像是一个难以猜测的对手，同时也更具紧张感和不可控性。
   少女托着腮和他一起坐在大青石上，连一贯的谢谢都省了，瓮声瓮气道：“没事小洛哥。”
   “没事就好，刚才有点忘乎所以了。”洛亦泽干笑两声，“以前都是和欺负人的坏家伙打架，所以我从来不敢留手，生怕他们追起来打我。不过还好我跑得快，只要打不过就跑。他们再厉害，追不上我又能怎么样。”
   许仙仙有些意外，她头一次听洛亦泽说起自己的事，和她想象中有些出入。
   “对了小丫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不许告诉别人啊。”少年张望四周，用食指抵住嘴唇，神神秘秘道。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别人”是谁，许仙仙难以理解他和顾前辈之间的关系，分明亲密无间，有时候却处得像仇人一样，一言一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但心里明明又是顾念着对方的。
   少女点头如啄米：“我不告诉顾前辈。”
   “那好啊，我悄悄告诉你……”少年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从许仙仙的耳边挠过，随后的几个字却如大喇叭般突然升高，“我长高啦！”
   许仙仙的耳朵差点没给震聋，她不情不愿地在少年周围转了一圈，还没从刚才的大喇叭声里清醒过来，耷拉着脑袋承认：“是，小洛哥你蹿个了。”
   随后又小声嘀咕一句：“但还是没顾前辈高。”
   “小丫头你不懂妖。”少年拿出长辈的姿态，微扬下巴，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我成年很久了，但因为某个千古罪人害我又是坠崖又是被雷劈，身体在婴儿形态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好不容易长大，还被那个人骗得团团转。过年的时候别家看烟花，天雷把我给劈成了烟花。”
   听着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许仙仙的内心像是压了块石头，有些透不过气。
   “你说他那么厉害，怎么就单知道欺负我。”洛亦泽的眼中冒着一簇小小的火焰，半垂的眼眸下像是按捺着某种复杂的情愫。他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朝少女道：“等我长高长壮，就是厉害的大妖了，看谁敢欺负我。你也得多吃肉啊，这样才能变得强壮。”
   “现在也没人欺负你。”许仙仙心中暗想，“有顾前辈在，谁敢欺负你。”
   不得不说这院落相当宽敞，单是这一块长满杂草、栖息着无数昆虫和小动物的空地，就有平康坊那处房子的一半大小。
   这里的仆人看上去都只是普通人，四十来个仆役，男女老少都有，各司其职。
   住宅和灶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唯独那些回廊和花园一类地方绿植疯长，清理起来工程浩大。他们所来到的这一片是花园的中心，据说原先是一片巨大的莲池，可惜现在水面上全是浮躁，绿油油一片的脏水。
   十几个杂役正清理着荒草和假山，卓有成效。至少和回廊连着的这一片，已经收拾得像模像样了。回望来时穿过那一片杀人抛尸好去处的杂草丛，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整洁的鹅卵石小道与之对比鲜明。
   清理出来的这一小块地方除了种花种草，还在高大的榕树下扎了个结实的秋千。旁边是一座小轩，昨日来时这檐上还长着几株漂亮的小野花，结果夜里便被清理没了。
   小洛哥于是愤愤题名“瓦上二枝”，顾前辈倒是由着他去。
   “瓦上二枝”轩白墙绿瓦，周围一小片陆地栽种着紫蓝色的翠雀，迎风而动时如飞燕落满枝头，优雅别致。
   “小洛哥，我开始了。”既然答应了顾前辈，她就要负责。
   大约是因为习惯了抱着小金狐，在和洛亦泽接触时，许仙仙的姿态总会自然许多。即使他现在化成人形，许仙仙好像也不会太排斥。
   但身体上的接触依然需要适应。
   少年点了点头，没把她当外人，当着许仙仙的面就斜斜地倚在了钢青色的栏杆上。
   阳光从东方照射进轩内，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区域下跳动着，洛亦泽很喜欢晒太阳，他把双臂交叠起来放在脑后，翘起一只腿放在另一只腿上，样子有些散漫。
   这样的动作放在别人身上大概会显得有些不庄重，可少年就像一只慵懒的小动物，微卷的金色短发下露出的一小段脖颈白皙光洁，毫无防备的表情让人狠不下心去责备。
   许仙仙凝神屏气，双手在眼前交叉成十字，手背相贴后迅速分离手腕，手指如兰花般轻轻颤动，蓝色的灵流汇成一片幕布，在拉开距离的对掌间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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