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燕京风起

小说:魔临 作者:纯洁滴小龙


    “臣,遵旨。”
   郑侯爷起身,向马车走去。
   这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了跪伏在边上的姬老六。
   姬老六在此时也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
   然后,
   姬老六看见郑侯爷再度很自然地转过了视线,完美交错转移。
   呵呵,
   姬老六再度低下头。
   他不气,
   因为当父皇让太子赶车时,靖南王可以说,平西侯赶车更为适合;
   但他郑侯爷,不可能走过去再来一句:
   六皇子比臣更善驾车。
   待得走到马车前,
   太子后退两步和郑凡见礼,
   郑凡和太子同时见礼;
   没多说一句话,因为太子已经很尴尬了。
   随后,
   燕皇和靖南王坐入马车内。
   郑凡上了马车,拿起缰绳,开始赶车。
   赶车,是有技术难度的,不过可以拉乘陛下马车的马,都是被极好地驯服和调教过的,缰绳轻轻拉拽,它们就能稳稳地上路,拖动马车的前行。
   马车开路,四周跪伏下的人群开始让道。
   这辆马车,自是无人敢阻拦。
   进燕京东门,再走官道,再上御道,一路,都是禁军在把守,两侧是黑压压的百姓跪伏,山呼万岁。
   百姓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太子监国,
   他们只知道自家的皇帝陛下在后园疗养了好久好久,
   他们已经习惯了燕皇就是他们头顶上的天,这种安全感,可不是什么劳什子太子或者六皇子所能替代得了的。
   同理,
   于民间,于朝野,于军中,都是如此。
   千秋以来,帝王都在追求着丰功伟业,追求着开疆拓土,这种功勋,并非只是为了青史留名,更是一种个人威望的积攒和巩固;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九五至尊,是一个国家的至高。
   而当今世上,诸国之中,没有一个国家的君主能拥有媲美燕皇的丰功伟业。
   所谓的穷兵黩武,
   所谓的民不聊生,
   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很多时候,并不是真正百姓的呼声,因为绝大部分的百姓不识字,写不出这种对仗工整的话语来。
   燕京城的百姓,在整个大燕,算上晋地,都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一批了,他们大部分本就和民不聊生不太沾边;
   就算是真的去此时大燕遭受旱灾,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村庄去走访去问问,那些瘦骨嶙峋的老燕人,说不得还会在家里继续立着燕皇的长生牌位,至多骂这贼老天降下大灾,却绝不会去骂这天子如何。
   赶车的郑侯爷,
   看着两侧的百姓,
   心里头,
   有着越来越多的明悟;
   当你站的位置不同时,你的思考角度自然也就不一样。
   燕皇确实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地对外战争,将整个国家拖入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有些人做的事儿,当世人是没资格去盖棺定论的。
   留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甚至,彼时的千夫所指,独夫民贼,千百年后,则是万人称颂的千古一帝。
   宫门,开启。
   一众宦官跪伏两侧,
   齐声高呼:
   “奴才恭迎陛下回宫!”
   “奴才恭迎陛下回宫!”
   郑侯爷微微加大了一些持缰绳的力道,马车,稍微以更快一点的速度驶入了宫门。
   这标志着,
   大燕的皇帝陛下,
   再度进入了大燕的真正权力中枢,虽然,他其实根本就未曾遗失过。
   郑侯爷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车帘;
   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吧,
   对这位皇帝陛下而言如是,
   对如今大燕虎压东方局面如是,
   对当年站在一起的三个人,铁三角,如是;
   对于这个时代,
   如是。
   很多人都清楚,燕皇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这不是秘密,也根本秘密不起来;
   后园的疗养岁月,其实不算休养,而是在硬熬;
   熬过了那个冬,熬过了这个春,熬过了先前的夏,终于,等到了这个秋。
   他回来了,
   他,
   也回来了;
   帝国的中心,放置着的,仍然是属于他的座椅,下方,还有两个座位。
   一个谁都知道垂垂暮年的君王,
   以这种方式,
   在对这个国家朝廷运转近乎保留地前提下,再度牵起了缰绳。
   看看那些跪伏在那里的大臣们吧,
   谁,
   还有勇气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去违背这位帝王的意志?
   什么是权柄?
   什么是权力的艺术?
   什么是真正的登峰造极?
   昨晚,郑凡让孙瑛记得今天多看看,其实,今日看得最直接,感悟最深的,还是他郑侯爷自己。
   这马车,
   确实不是白赶的。
   入宫后,魏公公就来带路,领着郑凡将马车赶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已经做好了准备,暖房已经热起。
   在燕皇下车时,郑凡注意到了,燕皇额头上明明有虚汗,皇帝,怕热。
   但他依旧走入了暖得有些燥人的御书房内,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自始至终,
   田无镜没和燕皇再说一句话,
   先前在马车内,二人也没有交流。
   是的,
   郑侯爷就是那个车夫,他可以作证。
   皇帝进了御书房,靖南王就站在门口。
   他不进去,
   郑凡自然也不可能进去。
   燕皇,也没有吩咐人喊他进来;
   站了一会儿,
   田无镜转身,往外走。
   郑凡跟在后头。
   宫内外,整个燕京城,此时此刻,正在绞尽脑汁思索他们会在御书房内聊什么的人,不知凡几,但,大概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其实一句闲聊都没有。
   “陛下,靖南王和平西侯爷,向凤正宫去了。”
   凤正宫,曾是皇后娘娘生前所居之宫。
   皇后娘娘薨逝后,就一直空置在那儿,燕皇也未再立新后。
   坐在椅子上的燕皇,
   双臂强撑着两边扶手,
   目光,
   幽深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顷,
   燕皇闭上了眼,
   整个人的气,像是一下子松了一样,靠在了椅子上。
   龙袍的宽厚,在失去这股精气神后,一下子就显现出来。
   魏忠河心里“咯噔”一下,
   但在看见陛下的呼吸依旧平稳后,
   才放下心来;
   陛下,
   是睡着了。
   但同时,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在心底,做好了陛下会随时驾崩的准备。
   天子,
   也会老,
   天子,
   也不可能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河小心翼翼地后退下来,眼角余光,打量起这座御书房的角落,却没做多久停留,走到门口,
   半弓着腰,
   双手垂于身前,
   站着,
   候着,
   一如以往,
   陛下小憩时,
   他就在门口等着陛下苏醒。
   他曾在亲王府的书房门口这般候着,
   也曾在东宫议事厅外这般候着,
   也在这御书房门口候了很多年,
   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久后,只允许自己稍微小憩片刻的陛下,会喊他奉茶,继续处理那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政务。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魏忠河的靴面上。
   这片枯叶,
   早就不见半点翠色,
   只余下清晰的茎脉,
   生硬,
   易碎,
   像是……
   魏忠河稍微提高了点身子,
   像是自己啊。
   ……
   凤正宫的门,没有被上锁,但门口,一直有几个太监负责看护。
   这里头,也是有人专门打扫,不至于破败。
   毕竟,
   皇后娘娘是太子的生母,太子监国时,不可能不对凤正宫有所交代。
   按理说,
   外男是不得进宫的;
   但很显然,这个规矩,对于靖南王而言,毫无约束。
   一路上的大内侍卫,见到了他,都只是跪伏下来行礼,没人敢加以阻拦。
   偶有后宫的宫女和宦官看见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靖南王和平西侯,也都是马上吓得跪伏在道路两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推开门,
   步入宫内。
   里头,整洁是整洁,但没了主人的宫苑,就真的和丢了魂的人一样,很难再去找寻到所谓的精气神。
   房子再好,院子再美,终究是让人住的。
   靖南王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圃内的菊花团簇。
   他的阿姊,最爱菊;
   郑凡站在身旁,只是看着,不说话。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靖南王推开里门,走了寝殿。
   里头的陈设,一如既往,唯有那张床上,被遮盖上了帷幔。
   床旁边,有个榻,主人睡床上,婢女睡床下,方便伺候。
   田无镜走到榻子旁,坐了下来。
   郑凡绕到田无镜身后去,不去遮挡他的视线。
   民间传闻中,大燕靖南王是个六亲不认的魔头;
   早年时候,更是有传闻说他卖全族以求荣。
   这个说法,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当时的情况是,门阀大族一齐发力,想要让南北二侯一起封王;
   但奈何当时信这个说法的人,很多很多。
   在世人眼里,六亲不认的人,必然是坏人,必然是爱慕荣华富贵的。
   至于田家原有的荣华富贵,大部分人是没这个概念。
   只不过后来随着南侯挂帅,打下了一场场旷世大捷,这种说法,就没人提了。
   很多人其实都在忧心忡忡,这位六亲不认的魔王,可千万别造反,他要造反的话,谁能挡得住?
   郑凡特意留意了,老田没流泪,也没闭着眼,去缅怀;
   他似乎只是回来看看,看看自己的阿姊。
   杜鹃的死,其谜团,还没完全解开;
   但除了杜鹃,还有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那就是皇后的薨逝。
   小六子的来信中说过,那一晚,如果不是皇后薨逝导致太子的大婚遥遥无期,甚至导致太子和郡主因为“八字不合”的说法几乎不可能再在一起;
   那一晚,
   他姬老六就得先一步去地下踏青了。
   虽然,姬老六对这件事没明说,但可以想见,这件事,必然也是有问题的。
   因为姬老六那晚在面对七叔时,要求七叔等到天快亮时再对自己出剑。
   他,
   在等什么?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今日,他感觉自己是在见证真正的历史,试想一下,他这个身临其境的人,面对这个帝国最为核心圈子里的三人,依旧像是笼罩着一层层迷雾;
   后世那些看个史书就觉得自己洞悉一切的人,到底得多么可笑。
   其实,也没坐多久,田无镜起身。
   郑凡继续跟着。
   二人出了凤正宫,
   甚至,
   出了皇宫。
   带来的兵马,安顿在了城外大营,但亲卫还是都进来了的,宫门口,两家的亲卫都候着,两头貔貅也都在那里匍匐着。
   田无镜上了貔貅,郑凡也坐上自己那头。
   忽然间,
   田无镜看向郑凡,
   道:
   “带路吧,本王,不认得路。”
   “去哪里,王爷?”
   “我田家的坟茔。”
   “………”郑凡。
   那一夜,靖南王自灭满门;
   随后,
   被要求留下来收拾尸首的,是他郑凡。
   自此之后,四年多的时间里,田无镜未曾回京,也就未曾去看过自家的坟茔。
   寻人问路,家冢何处;
   “王爷随我来。”
   田家本来是有祖坟的,但很显然,那一夜后,想要将死去的族人都安葬进祖坟内,显然不可能。
   安葬地点,在距离田家本宅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下。
   让郑凡意外的是,
   靖南王并未进入其中,而是隔着老远扫了一眼坟冢的位置后就停了下来。
   然后,
   胯下貔貅转向,要回了。
   来了,
   没去看看,
   像是仅仅过来,
   认个路。
   郑侯爷就跟着靖南王往回,没再入京,而是奔着城外大营的位置。
   进大营前,
   田无镜看向郑凡,
   问道:
   “你要进京么?”
   郑凡摇摇头,道:“王爷在哪里,我也就在哪里。”
   随后,
   郑凡陪着靖南王归营。
   二人一起进入帅帐后,亲兵上前,帮二人卸甲。
   “饿了没有?”
   田无镜问道。
   郑凡点点头,道:“饿了。”
   “那就吃饭。”
   亲兵应诺,下去准备饭食。
   很快,
   一桌精致的饭食被送了进来。
   毕竟就在京城外,再者城内早就送来犒赏军士的酒肉,吃好点,很正常。
   且不光是帅帐里如此,今日王爷下令,解酒禁,士卒也可饮酒。
   郑凡拿起筷子,
   正准备下箸,
   却发现老田拿起酒壶,给郑凡倒酒。
   郑侯爷马上放下筷子,端起酒杯;
   倒好后,
   老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郑侯爷起身,准备和老田碰杯。
   老田拿起酒杯,
   郑侯爷杯边碰了一下老田的杯底,
   随后,
   一饮而尽。
   老田也一饮而尽。
   郑侯爷再度起身,主动拿起酒壶,给双方都满上。
   然后,
   坐下,
   拿起筷子,
   正准备夹菜时,
   却看见老田拿起筷子后,
   将两根筷子,
   插进了面前的饭碗里。
   郑侯爷僵了一下,
   没夹菜,而是将自己的筷子横放在碗口边。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郑凡的碗筷,
   道:
   “你吃。”
   “是,王爷。”
   郑凡拿起碗筷,没犹豫,开始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他吃了很多,吃得很撑,
   但终于,
   把小桌上绝大部分的饭食,都吃掉了,
   最后,
   甚至还将那碗插着筷子的米饭拿过来,也吃了下去。
   这下子,
   是真的吃得肚皮涨得受不了。
   老田没胃口,
   但老田的习惯,是不会让自己出现任何虚弱和悲伤的情绪;
   比如,
   这一桌的饭食,
   剩下得多了,
   就是示弱了。
   “来人。”郑凡喊道。
   亲卫进来,将小桌撤了下去。
   田无镜看着撑得有些难受的郑凡,摇摇头,道;“可以剩下的。”
   “没事,我不喜欢浪费粮食。”
   有些事,彼此之间,其实心照不宣,根本不用过多的解释。
   你救过我那么多次,
   我就为你撑一次肚皮罢了。
   田无镜将一块腰牌放在面前,那是靖南王令,
   道:
   “收着。”
   郑凡摇摇头,笑道;“您知道的,我用不着这个。”
   “看,在谁面前。”
   郑凡沉默了。
   最终,
   郑凡伸手,将王令攥在了手中。
   “歇了吧。”田无镜说道。
   郑凡站起身,走到帐篷口,停下,又转过头,走到田无镜面前,
   道;
   “哥,我这一天都不得劲儿,您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田无镜摇摇头。
   “您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真要奔着解脱去,您得跟我提前说好喽,咱是选夕阳还是选朝霞,咱是选黑披风还是红披风,都得让我来拿主意。
   不是跟您吹,
   我要是不从军打仗,就是去当个画师,也能混口饭吃,那些宫内的丹青圣手,比意境,我可能比不过他们,但真要论比谁画得更细腻,画面感更好,我还真不怵和他们比。
   您得给我个心理准备,
   您必须得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我现在要求,就这个了。
   您要我发誓,这黑龙旗不倒,我肯定守约,但您,也得说话算话。”
   “要寻死的话,郢都的那一场大火里,本王,就可以死了,火凤之焰为炉,这世上,能有这般上得了台面的火葬么?”
   “那……”
   “本王不在乎世人如何看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田无镜伸手,
   看着自己的掌心,
   缓缓道:
   “本王,没打算故意求死过,从来,未曾有。”
   郑凡单膝跪下行礼,
   随后,
   退出了帅帐。
   帅帐内,
   田无镜的目光继续落在自己的掌纹上;
   死,
   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解脱;
   他田无镜,
   罪大恶极,罪孽滔天,
   不配去逃避,不配去解脱,不配去得到救赎;
   死,
   当然可以死,
   人,本就固有一死,
   可他却不配,
   不配去故意求死。
   现在,
   御书房里的那位,
   怕是比任何人,都想躺进他早就修建好的陵寝里吧。
   ……
   “魏忠河……”
   “奴才在。”
   御书房门口站着的魏忠河马上走了回来,看着睁开眼的燕皇。
   燕皇眼里,
   满是疲惫,
   喃喃道:
   “唉……又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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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小手氷凉同学和梦寐以求sen成为魔临新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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