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如男和贺壹赶到刘晓莉的出租屋时，果冻和辣条正在呜呜咽咽。
        刘晓莉躺在主卧的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贺国明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
        房间里像遭了难，餐桌掀倒在地，杯盘碗盏七零八落，花生米撒的到处都是。
        “妈，怎么回事？”贺壹径直走向卧室，仿佛没有看见他爸。
        如男心知自己也帮不上别的，于是脱掉外套开始动手收拾这满地狼藉。
        果冻和辣条过来扯她的裙角，眼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如男跟过去一看，原来是它们吃饭喝水的塑料碗碎了……
        “没事没事，我一会出去帮你们再买个新的。”如男摸了摸狗狗的头，然后试图先把桌子从地上扶起来。
        可是这个木餐桌的桌面很重，她努力了好几下，愣是没搬动。
        “叔叔，搭把手。”如男叫了贺国明一声，他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唔，行你别动手，爸自己来。”贺国明让如男退后，然后一把扶起桌子，将其靠墙放好。
        如男看见他的手臂上血淋淋的好几道长印子，一看就是刘晓莉尖锐的指甲挠的。
        “叔叔，等一会我收拾完，我带你到我们校医院包扎一下吧。”
        “不用不用，这点小伤算什么。姑娘，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啊，我叫程如男。”
        “哪两个字？”
        “就是像男孩一样的意思。”如男低声回答，这是她的深深痛恨的两个字，因为它们的存在就像在向全世界宣布她是个工具，还是个替代品。
        “哦，看来你父母很宝贝你，我们老家那很多人家管闺女也叫儿子呢，还有的把女孩取名胜男，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当代穆桂英。”贺国明爽朗一笑，开始帮如男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因着他这句话，如男眼底的泪涌了上来，她想，若是真像他说的那样该有多好啊。
        “姑娘你别动手了，小心扎着你的手，爸来扫。你爸妈把你当宝贝，你到我们家，我们只会更疼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贺国明把如男推到一边，自己热火朝天地干起活来。
        如男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倒也没有那么坏，贺壹性格中随意又热情的部分就像他，嗯，他长得也像他。
        只是比他好看些。
        “行了，贺国明，别在这演戏了！”刘晓莉披头散发从房间里冲出来，连鞋都没穿。
        “阿姨，你好歹穿双鞋，地上有碎瓷片。”如男赶紧递了一双拖鞋过去。
        贺壹也抿着唇跟着他妈走了出来。
        “男男你别动，小心扎着手。”
        贺壹拉过如男，他这刚说人家连逍家一地鸡毛，他这对神仙父母就给他来了个鸡毛满天飞。
        “我没事。”
        “说吧，这桌子是你们俩谁掀的？”贺壹的脸上疲惫尽显，他今天奔波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的休息一下。
        “我掀的。”刘晓莉理直气壮。
        “你不是说我爸把家砸了吗？”
        “他也动手了呀！他看见我掀桌子，就一脚把咱家狗吃饭的盆踹碎了，把我两个宝贝都吓懵了。”
        如男仔细回忆了一下，嗯，那个塑料盆碎得那么彻底，没有个四十四号的大脚，肯定完不成这任务。
        难怪果冻和辣条一直幽怨地斜着眼睛看贺国明。
        “那您又是为什么掀桌子？”贺壹无语。
        “他无事献殷勤，给我做了一桌子菜！”刘晓莉杏眼怒睁。
        “我好心好意给你做顿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贺国明也很委屈。
        “你那是好心吗？你那是非当着老杨面儿做戏呢！贺国明，我刘晓莉这辈子坐月子都没吃上你一顿饭，今天就更不会吃你煮的一粒米！刚好贺壹和男男都在这，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已经决定和老杨结婚了，结完婚我就和他搬去美国他儿子那边了，你就别再做复合的梦了！”
        “你要去美国？”贺国明的脸色终于变了。
        “是，我要离你远远地，这辈子我死都不想再见到你。”刘晓莉诅咒发誓般的。
        “你亲儿子在这，你跑去投奔人家的儿子？人家怎么可能对你好？”
        “感情是经营出来的，你亲儿子倒是在这，你问问他愿意见到你吗？”
        “妈，你和杨叔叔已经决定好了？”贺壹似乎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是，我这边租的房子也要退了，你看看，你爸接下来要住哪里去？”
        如男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还纳罕，杨老师退休后又被学校返聘了五年，这五年的合约期还没满，他竟要放下一切带着刘晓莉远赴重洋了？
        之前也没听说他和他那个儿子感情多么深厚呀。
        听木青师姐说，自从杨老师的爱人去世之后，他儿子就没有回来看过他了。他们之间好像是有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既然矛盾那么深，又怎么会突然说接老头去颐养天年了？况且他还要带去一位续弦的后老伴儿。
        如男心里这么嘀咕着，但是到底没有把这些话当着贺家人的面儿说出来。
        “爸，你说呢？”贺壹转向贺国明。
        “我……晓莉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我吗？前三十年是我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饭吃。”贺国明流下了浑浊的眼泪。
        “我没那个福分。”
        “你要是不要我，我还能去哪呢，我就真没有家了啊。”
        “你要不还是回安城那个女人身边去吧，这么大岁数了，你们也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儿子是不是亲生的，有那么重要？”刘晓莉讥讽。
        贺国明不说话了，只是哭。
        哭得如男惴惴不安，哭得贺壹心烦意乱。
        “爸，要不，你回老家去吧。”
        “回老家？你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我回去哪还有落脚的地方？”
        “爷爷奶奶不在了，叔叔姑姑还在，你回去买个小房子，钱我给你出。有亲戚们在，你头疼脑热的也有个照应，说实话你在我这，我也照顾不到你，我这一年到头都要出差，男男也忙。”
        “就真的没有别的可能了？我就希望咱们一家三口像你小时候一样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呀……”贺国明已经泪流满面。
        “等我有空我回老家去看你。”
        如男看见贺壹转过身去，肩膀一直在颤抖，他在极力压抑着哭声，似乎是不想被任何人听见。
        她很想从背后抱住他，给他一点力量和温暖，但是她忍住了，在他爸妈面前，这不合适。
        于是她只是悄悄扯住了他的衣角，让他感受到她一直都在他身后，陪着他，看着他。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今天是他的暗恋成了真，其实，在很久以前，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她的目光就已经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她喜欢他，很多很多年，只是这件事，他不知道。
        刘晓莉雷厉风行，还没过三天就退了房。
        贺壹比赛行程紧，训练任务重，给老头买票送站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如男头上。
        十月底的京城已经有些冷了，想必贺壹他们老家会更冷。
        贺国明穿着件黑色薄棉夹克，头发仍旧是贴着头皮的一层灰茬，远远瞧去，他年轻时候的无限风光似乎还有迹可循。
        可是如男站的近，她只看到了他下垂的眼角和斑白的两鬓，以及略略驼着的背。
        他老了，此行回老家，算不上衣锦还乡，只能说是落叶归根吧。
        孤零零的，看着也挺让人不落忍的。
        “行了，姑娘你就送到这儿吧，爸走了。”贺国明拉着箱子跟如男挥挥手，然后大踏步地进入了排队安检的队伍。
        如男听话地站在原地和他挥手，她意识到她还没跟他好好告个别呢。贺壹一家都是性情中人，他们有他们的缺点，却也有他们独特的可爱。
        “回去吧，天儿冷！”贺国明又挥了挥手。
        “叔叔，您什么时候想贺壹了就给我发微信，我帮您买动车票，您就过来住一段。”如男想了想还是一路小跑到他身边嘱咐到。
        “行，我回去安顿好了给你信儿。快回去吧，今天也冷，坐地铁还要一个多小时。”
        “好，那我回去了。”
        “你嘱咐你刘阿姨，自己考虑好了再跟人家出国，别像当年似的，脑子一热就跟人家走了。她这一步再走错，可没有大半辈子给她浪费了，到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在人家屋檐下，更没有那么简单。”
        “好，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姑娘，爸走了啊！拜拜。”
        贺国明把箱子放进安检机，人过到闸口里去了。
        旁边一直和他一起排队的旅客忍不住问道：“大哥，这你姑娘啊，一看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不是，是我儿媳妇。”
        “哎呀，那你真是好福气啊！这年头不嫌弃老人的儿媳妇可不多了。”
        “那可不，这丫头还是b大的高材生呢！”贺国明神情骄傲。
        “要不说人家名校的学生素质就是高呢，这么说你儿子也很优秀吧？”
        “是，比他老子年轻时候强。”
        “老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你教育的好。”
        “还行，还行，我儿子主要靠他自己。”
        如男远远看着贺国明和一个陌生人有说有笑往候车室去了，这才放心地转身。要不说贺壹是个自来熟呢，人家有这个基因传承。
        回去的路上，如男心里一直酸酸的、坠坠的，有点难过、有点想哭。
        她和贺国明不过才认识了几天，就已经迷失在他一声声的“姑娘”中了。在贺壹他们老家，姑娘就是宝贝女儿的意思。
        他还对她说，如男，就代表着珍贵，千金不换。
        她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个义气豪爽、待人真诚的男人，怎么就偏偏经营不好自己的婚姻呢？怎么就偏偏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女人呢？其实，他要是年轻时候对刘晓莉好一点点，也不会落得这个孤独终老的下场啊。
        她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程裕兴。
        因为他，她已经多年没有叫过“爸”这个字。
        她叫不出口。
        她对他最深的印象竟然停留在她在家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被他砸了的痛感上。
        她明明是他亲生的呀，他怎么会对她那么漠视呢？就因为她是个女孩，不能给他传承香火吗？除了这个，他就没有感情吗？没有那种天性使然的父爱吗？
        可能，他真的没有……
        她的感情贫瘠大概也是有基因传承的。
        和贺壹老家那把女儿当成宝贝来宠不一样，如男所在的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人们生女儿的唯一目的就是用来压榨。她和那些女孩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她不肯屈服于他们对她命运的摆布，她凭着自己的努力，终于走到她小时候向往的那个明天。
        当初，因为她不肯听话辍学南下去打工，他们也曾来学校捉过她。只是那个时候，恶魔吴平韬已经被开除了，新换上来的班主任教学有方、为人正派，保护她像保护一棵珍贵的小苗，自然不可能把她交给他们。
        这一切的一切说起来都要感谢连逍，是他在那个雨夜救了她，没有眼睁睁看着她陷入肮脏的泥潭。
        连逍对她的爱和贺壹不一样。
        贺壹总是想把最好的给她，而连逍却一直在帮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可是怎么办，她这辈子如果注定要辜负他们其中一个的话，她也只能辜负他了……
        地铁仍在前行，如男接到刘晓莉的电话，叫她去杨老师家吃饭。
        如男挂掉电话，然后望向车窗上的自己。
        这些年，她只有大一那个春节是自己在宿舍过的，后来的几年，她要么跟着心澄要么跟着晓声。而如今，连逍和贺壹又在京城让她有了家的牵绊。
        车窗里的女孩是那么平凡和普通，却又是那么幸运，遇上这世上最好的一群人。
        如男赶到杨川东家的时候，刘晓莉已经做了四凉六热十个菜摆在桌子上了。
        杨川东亲自给她开的门，如男一边换鞋一边偷瞧着他，发现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即将远赴重洋与儿子团聚的喜悦来。
        “来男男洗手吃饭！”刘晓莉宛如女主人一般的。
        “好，今天这菜好丰盛啊。”
        “是，我一会儿吃完饭就回我东边的房子去了。出租屋里大部分东西我都不要了，送你们杨老师了。”刘晓莉强颜欢笑道。
        “您不是说……”如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
        “你要搬走？”杨川东攸地一下抬起头。
        “是，我跟我朋友合伙那生意不做了，再住这边也没必要。”
        “房子你不是租了一年的？”
        “嗯，我多赔了房东一个月的租金，他就同意了。这房子他妈走后终于有人住过了，后面他也好租了。”
        “合唱团那节目不是说被电视台邀请参加跨年晚会了？你也不去了？”
        “嗐，我又不是你们系统的教职员工，我去不去又影响什么。”
        杨川东抿着唇，不说话了。
        如男轻叹一口气，因为她看见，杨老师的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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