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罗阡门的大门敞开着

    竹叶状的青翠茶叶沉于霁青色冰裂釉茶盏中，微微向外冒着热气。掩于花瓶后的两尊冰鉴表面布满细细的水珠，向外散发着凉气。室外天气炎热，茶室内倒是温度宜人。
   峨眉雪山上的绿茶，入口芬芳，清醇回甘。
   “竹叶青？”洛亦泽露出奇怪的表情，“那不是蛇的名字吗？怎么还有茶叫这名。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种茶。”
   这可是蜀地特产，我可是蜀地人。原本平平静静喝茶的小丫头一被质疑，反而略带骄傲地笑了：“这是峨眉的特产，原本自给自足，鲜为人知，所以没有名字。只因它状似竹叶，颜色青翠，才得雩川派一位长老赐名。”
   “不过，”她又道，“你们都是外国之人，不知道此番说法倒也正常。毕竟这茶以往也不大出名，能在帝都尝到已是稀奇。”
   “我倒忘了你的身份。”洛亦泽不大在意，“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微苦，我还是喜欢再甜些的。”
   “不是茶苦，是茶浓。”看着洛亦泽略显疑惑的神色，她得意地双手托起装着云片糕的红漆花纹小盘，邀功似的，“这是家点心店，又不是卖茶。茶浓味苦，顾客便自然会想食甜的点心。”
   “唷，没想到你这小脑袋瓜还挺聪明，平常怎么不爱说话，跟个木头似的。”洛亦泽颇受用地从托盘里接过点心，同时瞥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青年，“嘁”了一声。
   薄如轻纱的云片糕雪白松软，入口即溶，与残留的茶味相融，中和了甜度，味道恰到好处。
   就算她不嗜甜，也不得不称赞一声。
   花别人的钱感觉真好，小丫头不自觉地流露出这个想法，同时重新生出许多歉意。
   “我记得是你们把我带回家的，说好是我来照顾小洛，结果天天给你们添麻烦。”许仙仙有些沮丧，但很快想到一件事情，振作道，“但我给你们留了个人，他一定很有用。”
   “齐炀？”顾引并不意外，但也不大在意，“你不必做这些的。倒是七夕夜，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
   “金吾卫押往京兆府的四个聚众斗殴者有一个莫名其妙死在了牢里，十七公主在夜市失踪，太后中邪，天机楼走水，探花郎宋言安夜坠井中、不见尸首，再有就是你——”
   顾引将手一扬，她的掌心忽然上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镶嵌在骨肉里的东西叫嚣着要向外剥离。
   “这个世界不应该再存在真龙。”顾引这样说，语气却多了一丝不确定。
   一片冰蓝色的龙鳞上脱离她的掌心，悬浮在空中，掌心那抹痕迹却并未消失。
   “这是龙的请求，上面带着最炽热的恨意和最绝望的怒火，令人震惊的是，这些足以和诅咒匹敌的情绪，居然没有影响你的道心。”
   许仙仙下意识地躲了躲，把龙鳞收回掌心，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与龙鳞相呼应的力量。
   “还记得你晕倒前发生过什么吗？”少年的表情同样严肃起来，意识到事情有可能的严重性，他暂时放下心中的芥蒂，握住青年的手，很容易便将他结实修长的小臂露出来。
   俨然一道深刻疤痕，狰狞地破坏了手臂的美感。
   “如果他们就在帝都，知道你……”少年的语气有些急促。
   “不是他们，”顾引立刻否认，同时放下衣袖，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年的手，“别担心。”
   许仙仙摇摇头，她平日记忆力一向超人，七夕夜里的事情也件件都记得，可偏偏回忆不起关于自己晕倒的任何细节。
   “是龙吟，帝都，有龙。”一个弱极了的声音从许仙仙脑海中传出。
   她下意识反问出声：“帝都，有龙？”
   “是的，伟大的龙族。”两面的声音颤抖而激动，“尽管它虚弱极了。”
   “那顾前辈……”
   “四角长麟的混蛋。”
   “真龙是不会被凡火伤的，你以为你随便说两句我就信了。”
   “——去他娘的，你还真被烤了。”
   “他不像龙，但他一定是很强很强的妖皇。”
   “不像龙，为什么？”许仙仙越发疑惑，从顾引身上传来的那种和手中龙鳞相似的气息、洛亦泽无意透露出的话语，这几乎直接指向了那个答案。
   “他没有龙骨。”两面叹了口气，“据说那是能令世间一切妖兽都为之臣服的力量。”
   神武大帝乘金龙而上九霄，与阚泽皇后共取神剑，战胜邪神。循金龙所游之处筑城墙，建国都。
   这是每个孩童都听过的故事，大帝的英雄战绩、桐禹神剑的传说，无一不为少年孩童们所憧憬向往。崇武的精神仿佛流淌在每一个商鼎人的血液中，而剑道则是他们心中最神圣也最骄傲的一方圣洁之地。
   但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说。
   许仙仙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迷雾般的困境中，她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好奇与猜测。
   而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两只手同时伸到她肩膀两侧，维持着一种保护的姿态。
   有人来了。
   “小丫头别怕。”明明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头，少年却摆出一副家长的气势。
   许仙仙悄悄打量着他看向门口时略微紧张的神色，不想承认的是，她心中竟有所松动，一时仿佛重回了当年，做回了那个被众人捧在心尖的嚣张小家伙。
   “齐门主？”顾引察觉不到对方的敌意，却也不清楚对方的来意。
   “谁？”洛亦泽没见过他。
   “那几日你在服药，所以没见过他。”顾引提醒道，“就是打伤小清珑，还带人把家里弄脏弄乱那个，地上的砖都裂了好几块。”
   “哦——”少年把尾音拖长，打量着对方，“就是你啊。”
   少年的肤色极白，如美玉般没有任何瑕疵，却不显得羸弱。金色的短发似乎刚洗过，发梢尚且湿润，发顶却已然不听话地翘起来几撮。
   质感极佳的风衣勾勒出他修长流畅的身体轮廓，少年将袖口挽上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
   “过两手？”洛亦泽挑了挑眉，低头小声对许仙仙道，“我帮你打他。”
   许仙仙讷讷地点了点头，洛亦泽很是满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顾引复杂地看了少年一眼：”你打不过。”
   “殿下该不会是在小看——”
   “我知道你厉害，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通过打架来解决。我们现在在一个国家，而不是部落。而且，有我在，你不需要动手。”
   洛亦泽眼神微亮，双唇翕动，低声细语：“行，听你的。”
   黑衣青年面色有些发白，眼底带青，被阴影笼罩的五官越发显得阴鸷。
   他无视三人眼中微微的惊讶，低头行了个礼：“打扰殿下了。”
   二皇子一如他想的那般冷傲，甚至未正眼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仿佛他还不如手中的清茗更值得关注。
   齐炀低声唤了句“鹿闵”，后者捧着一个漆黑木匣，径直走到少女面前，在洛亦泽阻拦的目光中不敢靠太近，他停在了三步外的位置。
   鹿闵的脸上已经不见敌意，取而代之的一种略显麻木的茫然，肖勉等人的死，对他打击不小。
   他干巴巴地将早就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刺杀任务失败，十七门不会毁诺，按照门旨，我们将不会再接下任何针对您的、任何形式的刺杀。”
   “大恩不言谢……”在三人目光的注视下，齐炀的神色有所变幻，他酝酿着语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齐某略备薄礼，答谢青羡姑娘救命之恩，同时也希望姑娘不计前嫌，自此，往事一笔勾销……”
   少女的眼神认真、清澈，倾听的姿态像是变了一个人：“你方才说，大恩不言谢？”
   她紧接着道：“随后，你又言答谢？”
   “看来你视救命之恩也不是太重。”分明时那么认真的语气，从许仙仙的嘴里说出来，却多了种别的意味。
   许仙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欠揍，颇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救命之恩？从头到尾都不纯粹的刺杀，充满了疑点的暗箭，而她竟然毫无负担地接受了。
   齐炀语塞：“……我不是这个意思。”
   四人又陷入沉默中。
   鹿闵有些着急，为齐炀解释道：“门主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门主很、很感激——不、不是，我很感激你，我们十七门上下都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任务是任务，交情是交情，这、这也算是有来有往，好歹双方都没什么大碍。这水晶头骨乃是从一个乌鼎妖——贵族手中得来，据传是上古遗迹！”
   许仙仙偏了偏头。
   鹿闵怕她不信，把木匣往前再递了些：“你既然是乌鼎国人，总该听过这水晶头骨的传说。这紫水晶的头骨足有拳头大小，你就算论斤买，按市价也值三百两白银了。更何况你们巫鼎不是最迷信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连先祖的东西都不要了不成。”
   紫水晶？许仙仙只依稀记得绿浮姐姐的手上似乎带过一串金丝发晶，只因为里面的金红石很是漂亮，所以多问过两句。
   她不怀疑对方的诚意，但显然这不是她想要的。
   若是受礼，便代表化干戈为玉帛，双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但这样一来，她所求的，便回到了原点。
   “小清珑，收吗？”顾引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中。
   许仙仙用眼神请示：“顾前辈……要受吗？”
   顾引否定了她的说法：“是你，不是我。”
   “小家伙怕什么，哥给你撑腰。”有好东西干嘛不要，洛亦泽总觉得小丫头太守规矩，胆小。
   “我……”许仙仙莫名减了几分顾虑，现在的立场，双方的姿态，才是最适合交易的。
   “殿下孤身前赴异国首都，京中水深，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殿下身份显眼，无论身处何处，只会是举步维艰。”
   举步维艰？顾引神色微变，恰好听见少年一声低笑。
   许仙仙却似乎毫无察觉，接着道：“殿下身边不缺服侍的人，也不缺侍卫，但他更不缺监视他的人。殿下有很多事情要做，但这些事他恐怕很难亲力亲为。他需要可信的人。”
   齐炀一开始还认真地听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他经不住笑了：“可信？你说我？”
   少女的神情认真而严肃，初见时的浑身戾气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一个好人，殿下可以信任你。”
   好人？齐炀不知该作何反应，从来没有人把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略微错愕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不知为何，原本沉重的心情仿佛有所松动。
   鹿闵这样心思简单的人，则表现得更加直接，单从表情就不难看出他的想法。
   他脑中突然构建出一个可怕的场景——
   背着大砍刀、拎着流星锤的十七门灰羽和白羽们在街上支锅施粥，而他们的门主脸色阴沉地用一柄菜刀切着萝卜，手起刀落。
   鹿闵不寒而栗，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想象，这场面简直太可怕了。
   “忠于国家的人，不会丢失自己的原则。心怀义气的人，不会抛弃自己的朋友。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所为，你没有因为遭受暴力而放弃和泄露任务，这是信。而能够放下芥蒂，真心待人，这是诚。”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别说齐炀和鹿闵，就连顾引他们都有些惊讶。
   鹿闵仿佛突然领悟了什么似的，忙不迭点头：“你说得对，门主是好人。”却在感觉到后方一道视线后连忙闭嘴。
   齐炀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却无法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任何一丝漏洞，他不禁思索起来。
   许仙仙很难窥出对方的想法，只能继续搬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进一步道：“杀手一职向来腥风血雨，而罗阡门之所以能成为商鼎最负盛名、最屹立不倒的杀手组织，并不只是靠其其组织严密和纪律严明，更是因为其隐藏身份、潜于各处探听消息的暗门。而这些暗门……据我所知，不止是隐秘的刺客，更是……探听者和保护者。”
   鹿闵的瞳孔微怔，手中一晃，差点把木匣摔到地上。她说的这些在门中不是什么秘事，可于外人而言，已经是相当奇异。
   谁能想到，一个以问利不问由、斩草除根、手段利落而出名的杀手组织，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齐炀的目光微沉，染上不少血丝的瞳孔对上少女沉静的目光。他仿佛已经有些习惯，从这个人的嘴里听到任何东西。
   但很可惜，不论是好奇还是欣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违反罗阡门的原则。
   齐炀从目瞪口呆在原地的少年手中接过木匣，承认的同时平淡地拒绝了她：“罗阡门的暗门，从来只保护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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