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省

青年口中的“小温泉店”位于群山之上，因风景优美，水质优良，有治疗高血压神经衰弱等疾病的功效，被誉为“神赐之宝”，在当地相当有知名度。
        若不是今天恰好是工作日，温泉店里要热闹多了。
        “这家店是阿姐退休后开的，本来只是玩笑意味，没想到生意那么红火。”青年边走边解释。
        禅院柚困惑了几秒。
        退休？
        仿佛觉察到了禅院柚的疑惑，青年笑道：“阿姐长我十岁，一直从事高危工作，所以退休比较早。”
        过滤了一遍日本高危工作名单，禅院柚真心感慨：“令姐很出色。”
        一向谦虚的青年这次却赞同点头：“阿姐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女性之一。母亲走后，她一直照顾我，还要兼顾学业……但无论如何，她总能做到最好。”
        ……
        几人都是咒术师，脚程很快。别人一个小时的路，他们十几分钟就到了，个个脸不红气不喘。
        “就是这里了。”青年歉意地说，“我还有急事，恐怕无法继续奉陪。”
        禅院柚表示理解。
        作为北海道寥寥无几的一级咒术师之一，青年失踪多日，欠下的任务不说，还要面对上头的质询和被迫加班的同伴哀怨的目光。
        现在北海道的阿依努咒术联盟不用焦头烂额了，焦头烂额的人变成了青年。
        这算什么，痛苦守恒定律吗？
        禅院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她和五条悟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打量这家温泉店。
        主体建筑采用木结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又不显得老旧。这个季节还没有下雪，但重重青山交叠环绕，与升腾起的蒸汽相互映照，也别有一番趣味。
        店主姐姐已经站在门前等待了。她穿着传统的紫色和服，身材高挑，五官艳丽。女人有一双写满故事的深邃眼睛，却并无衰老之意，反而有种沉稳的力量感。
        禅院柚朝她微微点头：“您好。”
        “不用拘束，请进吧。”女人打开门，笑道，“我听七郎说过你们的事了。还要谢谢你们，那孩子就是冒失。”
        大堂里一片敞亮。店主偏爱大气简约的装修风格，所以一眼望去时，基本没有繁复的花纹，而是大块相近色的叠加。
        店主姐姐嘱咐了前台的年轻女孩几句。
        五条悟全程没说话，安静得像是个假人。
        “悟君？我去换身浴衣，等下在这里集合行吗？”禅院柚问。
        五条悟点点头。
        禅院柚也没想到就这么十分钟也能出事。
        她穿着浅色浴衣走出来时，就看见五条悟两手拿着食物，神色严肃地站在原地。
        少年浴衣的带子松松垮垮的，头发也有点炸毛。
        “……”禅院柚走到他面前，轻声让他低一下头。
        五条悟下意识乖乖照做。禅院柚踮起脚，拿下他发间的一片树叶。
        “这是怎么了？想得那么出神。”禅院柚打趣道。
        六眼不可能看不到树叶。
        五条悟随口回答：“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看到隔壁的男人开始殴打女人，我翻墙过去揍了他一顿。”
        禅院柚眨了眨眼。
        出乎意料的答案，出乎意料的举动。
        这个人……
        肆无忌惮与随心所欲，奇怪的是，明明是无意善恶的神子，却也会做出这种事情吗。
        真的有好好贯彻夏油杰的理念啊。
        “没把人打出事吧？”
        “嗯。”
        禅院柚想起自己刚入学时和五条悟的比试，对此持怀疑态度。
        “真的没事。”
        这次说话的不是五条悟，而是店主姐姐。她向两人招了招手，又给五条悟比了个大拇指：“干得漂亮。”
        五条悟欣然接受夸奖。他扭头看向禅院柚，一副“你看我就说，你居然还怀疑我”的嘚瑟模样。
        禅院柚忍俊不禁：“行吧，是我误会了。作为赔礼——”
        “我帮悟君重新绑一遍带子吧？快散了哦。”
        “切——”
        五条悟一边抱怨禅院柚不走心，一边很诚实地举起双手。手里的食物袋子相互碰撞，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浴衣的带子并不复杂，只是平日里不太穿，所以五条悟不习惯。他很随便地缠了一下敷衍了事，不然不会那么轻易散开。
        她的指尖穿过五条悟的腰侧，重新拉紧了带子，最后恶趣味地绑了个蝴蝶结。
        五条悟则对蝴蝶结接受良好。
        这家温泉店不提供混浴。禅院柚赶走最近异常黏人的大少爷，走进女汤。
        她手里提着小小的竹篮，里面放着浴巾和小店特质饮品。
        温泉特有的热气与雾气让周围显得格外宁静。禅院柚将篮子放在小桌上，然后缓缓踏进水里。
        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她一直往下沉，直到水面漫过肩膀，触及下颚，才停了下来。
        禅院柚低下头。她静静注视水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就像在注视另一个灵魂。
        她知道自己对五条悟是不一样的。
        从一开始就是。
        理由很简单。五条悟是五条家下一任家主，是六眼，是【无下限】的掌控者。在高专无法阻拦高层下黑手的情况下，五条悟是最好的选择。
        是出于利益考虑，接近，利用，然后……
        然后怎么了呢。
        然后出现了理智之外的东西。
        嫉妒、羡慕。因为弱小与微贱是她所有遗憾不甘的源头，而五条悟天生拥有了这些。
        再之后呢？
        惊讶、沉默。禅院柚知道，捧杀永远比明目张胆的谩骂更加侵蚀人心。她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换做自己，恐怕做不到五条悟这种地步。
        最后……所有情绪都化作纵容。
        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禅院柚问自己。
        她是掌控欲很强的人，可最极端的体现反而是对内的。禅院柚知道一切的转折点是美术馆事件。那件事后，她几乎把五条悟当作稳定情绪的唯一途径。
        当然。
        这样是不合适的。
        黑色的眼眸不再伪装温和的时候，全然就是狩猎者的冰冷。她几乎残忍地审视自己，将蒙着雾气的心脏一点点剖开。
        你知道自己对五条悟的情绪已经太超过了吗？
        ——我知道。
        那么，你与他相处的目的改变了吗？
        ——没有，我依旧需要利用他。
        仅仅如此？
        ——如此……不，或许还有别的心思。更肮脏的，更不堪的。
        你觉得你的喜欢是肮脏不堪的？
        禅院柚停顿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低声自语：“当然。”
        那不是震荡晃动中的精神寄托，也不是什么吊桥效应带来生理反应。
        禅院柚喜欢他，就是出于男女的恋慕。
        但这只会让她觉得更加不堪。
        禅院柚闭上眼。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大脑，似乎伴随着细密的疼痛。禅院柚又下滑了一些，几乎将自己埋入水中。
        她在等待那些不必要的情绪散去，就像那么多年她在禅院家做的一样。不是拒绝感情，但感情绝不能影响她的决策。如果有，那就埋起来，或者让系统抽离掉。
        轻重主次，禅院柚分得很清楚。
        ——倒不如说，过于清楚。
        “禅院小姐！禅院小姐！”略显着急的女声响起，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禅院柚记得这个声音，是前台的年轻女孩，店主姐姐叫她绫子。禅院柚立刻抽身而起，拽起浴巾就往外走。
        她在女汤门口撞见了绫子。绫子看起来有些无措，额上甚至出了一层薄汗。
        禅院柚温声安抚：“别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被禅院柚冷静的语气影响，绫子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解释道：“是这样的，和您一起来的男客好像醉了。老板娘让我来找你。”
        “醉？他喝酒了？”禅院柚满头问号。
        绫子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小店不向未成年人提供酒水。客人似乎是吃了一碗酒酿圆子……”说完自己也觉得离谱。
        禅院柚：“……”
        她彻底被大少爷的粗心打败了。
        既然知道自己酒精不耐受，倒是给她好好注意入口食物啊！
        匆匆赶到餐厅，一开门就看见五条悟趴在桌上睡觉。他醉了以后乖巧得很，也不发酒疯，安安静静地团在位置上。
        像是忽然被凿出一个小口，禅院柚只觉得所有负面情绪从小口中溢了出去。如沙子般不断流逝的恶意让她不安，却又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店主去做醒酒汤了，一会儿就回来。”绫子解释。
        定了定神，禅院柚点了下头：“那么我先带他回房间，等下可能得麻烦你把汤送来了。”
        绫子先是一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满脸通红地疯狂摇头：“不麻烦不麻烦！”
        禅院柚顿了顿，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绫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歪着脑袋，露出一个迷惑性极强的笑容：“悟君脸皮薄，所以这件事情绫子千万要保密哦。”
        “是！”绫子右手握拳，“您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个当作秘密，一辈子烂在心底的！”
        ……倒也不用如此夸张。
        禅院柚抱起醉了的大猫。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做多了居然感觉还挺顺手。
        倒是从小在镇里长大的绫子长大了嘴，露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温泉小店不算太大。禅院柚记得五条悟的房号，很快就找到了他的房间。
        刷卡推门，禅院柚将怀里的人放在床上。
        按照上次的记录，这人估计得迷迷糊糊四五个小时。敌视六眼的人那么多，这种消息传出去可不好。
        所以说，倒是给她注意一点啊。
        禅院柚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五条悟的脑袋。
        没想到他似乎是清醒了些，一被戳，立刻摆出不解且委屈的表情，整个人往禅院柚那边挤。
        禅院柚没有准备，差点被五条悟挤翻下床。
        “……”拳头痒了。
        他小声呢喃着什么。声音很轻，像是无意义的呓语。禅院柚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禅院柚迟疑片刻，俯身去听。
        这次她听清楚了。
        五条悟只是小声重复一句话。
        我的。
        我的。
        我的……吗？
        不是霸道毫无顾忌的占有欲，而是轻飘飘又惶恐不安的困惑。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五条悟身上，几乎叫人瞬间心软下来。
        禅院柚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
        “……幼稚鬼。”
        五条悟清醒后，面对的就是禅院柚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
        他被夜蛾、夏油杰、家入硝子数落过无数次，但被禅院柚数落还是第一遭，整个人差点炸毛。
        郁闷了好久。
        禅院柚才不管他，这种事情不能惯着。她拖着脑袋上飘乌云下暴雨的五条悟，礼貌地和店主姐姐道别。
        店主姐姐忍不住笑。
        她轻声感慨：“咒术师和咒术师啊……或许不错呢。”
        禅院柚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店主姐姐却只是摆了摆手：“不必在意，只是想起咒术师和普通人的悲剧故事而已。”
        譬如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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